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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春梦(46-50)作者:郭则

2024-09-07 17:03:56

第四十六回 庆生辰飞花开绮宴 报春晖入梦遗金丹

话说贾母和凤姐等在留春院斗牌,结算是凤姐赢了。她原说赢的钱不许掖起,要改天再做个东道,此时自不便改口,便说定后天十七备了酒在旧月赏梅花,带着请睛雯、紫娟诸人还席。

黛玉见天色已晚,便向贾母道:“老太太的晚饭就摆在这里吧!”贾母答应了,又留迎春、香菱、尤三姐等在此同吃。直到摆了晚饭大家才散。

宝黛二人和凤姐都送贾母至上房,见贾母高兴,仍陪着说笑。忽见紫鹃走来,悄回宝玉、黛玉道:“宝姑娘、史姑娘都来了,在园子里等着呢。”宝黛二人俱不知来因,不觉愣了一愣,忙即同紫鹃入园。紫鹃一路走着,才说起她们几个人借着庆赏花朝,替宝黛合做生日。睛雯又去邀了宝钗、湘云,等晚上人静了重开夜宴。宝玉听了大喜道:“你们瞒着做什么?早说了,我还许添点新鲜玩意。”黛玉笑道:“这就闹得很够了,明儿老太太见了她们,问起为什么来的,可怎么说呢?”宝玉道:“老太太见了她们,只有喜欢的,怕什么?”说着已到了留春院。

走过抱厦,便听见宝钗、湘云说话的声音。湘云道:“这一向可把我闷坏了,若是一个人来得了,我早就飞了来啦。”宝钗道:“你们白天请老太太赏花朝,就没替我们先回一声么?”睛雯道:“我们还是偷着请的,可别给漏了馅,担个不是不要紧,到底不大合适。”说着黛玉已走进屋来,笑道:“谁请你们的?这时候赶了来?”湘云笑道:“我们特来拜寿的,还在乎请不请么?”

宝玉笑嘻嘻的指着睛雯道:“都是你弄的鬼,你估量我们不知道么?”睛雯道:“哪里有耳报这么快,一定是紫鹃这蹄子说的。怎么一句话也搁不住?”黛玉笑问宝钗道:“姐姐,我听说你当了老太太。高兴得了不得,所以不想着来了。”宝钗道:“你瞧这颦儿,饶着不请我还要说歪话。我若当了老太太,你还只当小太太么?”湘云道:“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你那年种的腊梅,居然成了树,今年开得很好的花。我们大家起社做诗,你也该补做一首才是。”黛玉道:“就是那年盆里开残的那一棵么?那点小棵棵都成了大树,怪不得宝丫头要成了老太太呢!”

宝钗道:“那腊梅你还不在意,还有一件事,你听了一定喜欢。你那会念诗的鹦哥,我新近寻了回来,在怡红院养着哪。”黛玉笑道:“这倒是想不到的,它还是那个样儿么?”宝钗道:“倒比先长得好了,你见时回去看看吧。”宝玉道:“天不早了,别尽着说闲话,咱们预备摆起来吧。”睛雯道:“忙什么,咱们索性把二姑娘、香菱都请了来,人多了更有趣。”黛玉道:“那可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到了这里难道还有人管着咱们不成?就快请去。”麝月金钏儿连忙分头去请。

迎春本来好冷清,香菱还有些避嫌,都推说身子不好,禁不得她们软磨硬扯,一时也都来了。睛雯、紫鹃看着侍女们在暖阁里摆了园桌,一色的精致果碟,又开了两坛百花酿,斟到杯中,色如琥珀。睛雯诸人先要让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上座。宝玉道:“咱们应该让客才是。”大家让了半天,方才坐定。上面是湘云、迎春、香菱坐了,宝钗坐在香菱之下,然后宝玉、黛玉和众人,都围桌就座。睛雯、紫鹃等轮流敬了酒。湘云道:“干喝没意思,还是猜拳吧。咱们来个登坛点将,先推两个大量的做元帅。”

黛玉道:“这里只有你够做元帅,谁还敢和你对垒?我看不如行令,我们尚可勉强奉陪。”宝钗道:“酒令不过那几种,要找个新鲜有趣的,还要雅俗共赏才好。史妹妹记得多,请你做令官。”紫娟道:“前天来的那位仙女送给我一本百花令谱,史姑娘瞧瞧,用得用不得。”说着便从架子上取了一本锦装小册,给湘云看。宝钗、香菱也凑过来同看,说道:“这个还有点意思,可是得用色子。”黛玉看那令谱凡例,说明用骰子两颗,掷了名色,按着谱中方法照行。

一时四儿取了骰盆来,大家掷了红,应该黛玉起令。黛玉道:“这令我没行过,不知掷出什么花样来呢?”当啷一掷,看是一颗四、一颗六。大家都道:“这一定是好的。”翻起谱来,这名色叫做“锦屏春色”,画了一枝海棠,底下有句曲子,是“沉醉东风汗漫游”,得此者合席公贺一杯,芳官把各人的杯斟满了,湘云请黛玉先喝。黛玉只喝了一口,宝钗笑道:“令谱上要你沉醉东风,只抿一抿,哪里好算。况且是头一杯寿酒,你喝了大家才好喝。”黛玉只得饮干,然后众人同干了贺杯。重新掷红,数到湘云,湘云掷的是两个么,笑道:“我知道掷不出好的来,这是两眼望青天,还要查么?”

宝钗道:“又不是掷升官图,掷了脏必要罚的,且看谱吧。”麝月检出谱来,题作:“玉盘清影。”画了一枝白芍药,那句曲子是“早现出珠辉玉丽”,得此者自饮一巨杯。湘云笑道:“任他说得多么好听,到底还要受罚。这里也没有大杯,只喝一杯算了吧。”众人哪里肯依,金钏儿寻出个白玉酒碗来,斟得满满的,硬迫着她喝了。又掷红数到宝钗,宝钗笑道:“好色子别叫我受罚,给我一个好的。”

掷下去却是一颗五、一颗六,忙即自己查谱。原来这名色叫做“珠帘春信”,画了一枝红梅,再看那句曲子是“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梢”。得此者自饮一杯左边坐的同饮一杯,海棠陪饮一杯。大家看来左边恰是宝玉,那海棠恰是黛玉。湘云迫着晴雯把三人的杯斟满,催他们同饮。宝玉一仰脖子喝了,宝钗喝了半杯,那半杯悄递给麝月代饮,黛玉只是不喝。

湘云走过来硬灌她,她一半都撒在衣襟上,忙叫紫娟拿手绢擦了。又掷红数到芳官,芳官一拿骰子就叫红,一颗已坐定是四,那一颗还在乱转,叫了半天,却转出一个么来。芳官笑道:“这色子太不听说了。”金钏儿替她翻谱,写的是“杏园佳月”,画了一枝半开的杏花。那曲句是“花摇独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得此者与主人对饮一杯。芳官笑道:“这主人算是哪一位呢?”湘云笑道:“若说地主呢,你们二爷和两位奶奶都得喝,若算今天席上的主人,你们七个人也都算得上。这可热闹了,快斟酒。”黛玉道:“既是酒令只能论席上的,什么地主不地主,不是瞎胡扯么?”宝钗道:“这话很对,令官太武断,我们决不服的。”

宝玉面软,被湘云挤对着,和晴雯、紫娟、麝月、金钏、藕官、四儿都陪芳官喝了。底下又数到睛雯,掷的是一颗么,一颗三,睛雯笑道:“这是和牌,咱们讲和了吧,谁也不用喝了。”金钏道:“那可由不得你!”拣谱一看,叫做“蓉渚睛雯”,画了一枝芙蓉,那句曲子是“鬟湿似月下归来飞琼。”

正要看怎么喝酒,忽听门外有人大笑道:“你们瞒得好,这可叫我抓着了。”大家猛觉一惊,回过头一看,那人已走了进来,却是凤姐,后面还有尤二姐、鸳鸯。众人忙起来让坐。宝玉笑道:“她们以为老太太没睡呢,怕凤姐姐,鸳鸯姐姐走不开,正要打发人瞧去。”凤姐笑道:“不用你替她们描补,她们就不请我,我也是要来的。”鸳鸯笑道:“我算的卦有多么准,若不来,白放过了她们。”紫鹃、麝月忙招呼添了坐椅、杯箸,大家重又坐下。黛玉问道:“你们怎么会知道的?”

鸳鸯笑道:“刚才老太太看着你们蔫不即地走了,就猜到必是又做什么玩,叫我们先来瞧瞧。有好玩的、好吃的,她老人家还要摊上一份,说是不能白饶了你们。”又瞧着宝钗、湘云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又不上去,老太太刚才还问起呢。”宝钗、湘云听了,都有些局促不安。黛玉笑道:“你信她的话?老太太这时候还不歇觉么?她是来吓唬咱们的。”凤姐笑道:“你真是个机灵鬼!有了你,我们的花招儿都使不成了。如今先罚我造谣讹诈好不好?”

说着举起杯子就喝干了,又说道:“我是领过罚了,我可得问你们三大罪:头一件是夤夜纵酒,第二件是容留匪类,第三才是请客不均。你们说该怎么罚?”鸳鸯笑道:“我替他们讲个情吧,本来每人应罚三杯,姑念初犯,各罚一杯了事。宝玉你是窝主,也得罚一杯才算公允。”睛雯诸人推托不过去,只得都喝了。宝玉也喝了半杯,那半杯,芳官就他手中干了。凤姐问道:“你们行什么令?”湘云将那百花令谱大概说给她听。凤姐笑道:“你们都是文诌诌的,我可抑攀不上,改个俗的吧。”湘云笑道:“咱们先豁个抢三。”当下就三元四喜,彼此对豁起来。偏是湘云连输了两个劈面,凤姐也挂了红。

那边尤二姐和金钏儿也随着豁起,呼五喝六,非常起劲,手腕上金翠镯子碰的叮当的响。鸳鸯说道:“这种喝法滥醉无味,不如拣戏曲的句子飞花,比那个令省心点。”迎春、香菱都道:“这倒是雅俗通行的。”大家推迎春首从起令,迎春说了一句是“长似他三春花柳”,刚好飞到宝钗,宝钗饮了半杯,说道:“我记的曲子可有限,仿佛‘规奴’那出有一句‘怎如柳絮帘栊,梨花庭院。’就是它吧。”大家数到凤姐,凤姐笑道:“你作弄我呢。我刚好有六个字两句,一句是‘花朝拥’送给你;一句是‘月夜偎’送给林妹妹,你们分均匀了,不要吃醋。”黛玉笑道:“底下那一句‘尝尽风流滋味’,送给谁也不配,只好回敬你了。”

凤姐脸上不觉红了一红。湘云道:“你们只顾斗嘴,凤姐姐酒还没喝呢,也没人管。”凤姐只得也将半杯喝了。数那花字,正轮到尤二姐。尤二姐笑道:“姐姐的酒倒不外卖。”她素来就不能喝,举杯一饮而尽。念了一句道:“往常见红日影弄花梢。”湘云笑道:“这句何其绮丽。”黛玉瞧了湘云一眼,那花字恰飞到藕官。藕官佯作举杯样子,把酒都倒在手巾里了。念道:“怎那些无情花鸟也情痴。”数那花字飞到黛玉,黛玉把酒杯递给宝玉喝了,只想不出句子。湘云尽催她,好一会儿,方想出一句来,念道:“怕不似楼东花更好,”宝玉替数那花子,却是香菱。香菱举起空杯子要喝,湘云指着道:“那杯里没有酒。”紫鹃道:“就有也凉了,另换一杯吧。”说着便提壶斟满。

凤姐催着香菱喝了。香菱曲子本不甚熟,想了一会儿说道:“端的是花输两额柳输腰。”凤姐笑道:“薛大奶奶有多么漂亮。”说得香菱很不好意思。那花恰又飞到宝钗,宝钗笑道:“越怕它,越要寻到头上,叫我哪里找好句子去。”湘云道:“我替你说了吧,‘博得个月夜花朝真受享’。”凤姐笑道:“你怎么把月夜花朝都替她揽了去,林妹妹要不依呢。”鸳鸯笑道:“传替不能算的,还得受罚。”迎春替她讲情方罢,算那花字是麝月。麝月只剩小半杯酒,端起来喝了,说道:“直饮到月转花梢飞。”大家都没理会,只宝玉瞧出,向麝月笑了一笑。迎春道:“酒喝够了,天也不早了,我说一句收令吧。”举杯念道:“看取花下高歌,共祝眉寿。”

飞到凤姐,二人将酒对饮了,便算收令。大家都道:“这句收得真巧,又对景,又吉祥,应该共贺一杯,”睛雯招呼侍女,统换上热酒,又都喝了。当下迎春、香菱、鸳鸯站起要走,凤姐对尤姐道:“咱们也和鸳鸯姐姐一起儿走吧,路上有个伴儿,好多着呢。”黛玉笑道:“这么大的月亮,各处又都有灯,怕什么?”宝钗笑道:“她上回叫小蓉大奶奶吓破了胆啦。”众人听得都笑了。香菱笑道:“史姑娘还到我那里去吧。”湘云道:“我闹二姐姐去,明儿一大早起来看梅花。”

睛雯、紫娟等再三挽留不住,宝玉、黛玉、宝钗和她们都送至院门外。看那花荫月影非常幽静,不免徘徊玩赏一番。依宝玉的意思还要重新入坐,喝个尽兴。黛玉道:“乐不可极。姐姐大远的来了,咱们说说话儿吧。”宝玉听了,便命撤去残席,同钗黛二人回至寝室。他们卸了装,扣上了门,唧唧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话,别人无从听见,却是睛雯、麝月、芳官等私下议论说道:“那回在怡红院姑娘们走后,咱们喝的喝唱的唱,把一坛子酒都鼓捣光了。到底二爷如今有了两位奶奶,就象有了管头似的,只一句话立时把他的高兴收回去了。”这些闲话,不必细表。

次日早起,宝钗、黛玉同往旧月去寻迎春、湘云,见她们二人正在花下吟赏。黛玉笑道:“史妹妹,你在拢翠庵住了这些年,看梅花还没看够么?”湘云道:“到底这里大片的梅林,瞧着过瘾。我想那邓尉香雪海,也不过如此。”大家说了一回闲话,便同至贾母处请安。贾母见了,自是欢喜,却也诧异,问道:“你们怎么来的?”湘云、宝钗只说来替黛玉补拜生日。贾母道:“昨儿我们还在园子里做花朝,可惜你们没赶上。后儿你凤姐姐还要还席,索性在这里玩两天,等扰了她的,再家去吧。”宝钗、湘云只得答应了。

贾母又问宝钗道:“你老爷、太太这两年不显老吧?”宝钗道:“老爷这两年养得倒很好,到底比当司官舒服。太太还是那样七病八痛的。”贾母道:“你太太是个好脾气,只是什么事都看得太真了,世界上的事一叫真儿就生出无限苦恼,她若能看空一点,包管身子就好了。”又问道:“你大太太还是那么湖涂么?”宝钗不便深说,只说道:“大太太因为大老爷没得起用,心里不大高兴,连我们这院里也不大来。听说珍大哥哥要替大老爷找个门路,转转面子呢。”

贾母道:“我倒不指望他做官,做了官又要造孽。那年石呆子在地府告他,你爷爷好容易求了祖爷爷,向阎王说情,才把那状子批驳了,我背地里还许了一百卷金刚经,替他们和解,你大老爷哪里知道呢?饶说我偏心,我还是放不下。”凤姐见贾母容色微有不悦,忙用闲话岔开。向湘云、宝钗道:“娘娘上月回来,听说你们来过,似乎怪着不去朝见。你们这回来了,也去一趟才对。”宝钗道:“娘娘那里还是一大早朝见么?”贾母道:“她早已把那些规矩都免了,你们吃过饭去吧。”

那天午后,宝钗、湘云便同往元妃宫中请见。宫娥们引至内殿,元妃免礼赐坐,详问荣宁两府近况。知道皇恩隆重,家道复兴,面有喜色。又深赞宝钗持家勤劳,一时又问湘云,知她夫逝家寒,单身投靠贾府,也深替湘云怜悯。说道:“我们姐妹一辈的,不料都如此薄命,还是三妹妹将来或许有些福泽。”言毕叹息不止。又说起:“在宫里听说姐妹们结社做诗,非常眼热,好容易到了这里,你们若再起社,千万算上我。”宝钗道:“可惜我们没两天耽搁,若住长了,有娘娘领头,大家都做诗,可就热闹了。”宝钗、湘云又坐了一会儿,方才告辞。

回至赤霞宫,见了贾母。又到园子里去寻香菱,也谈得甚久。香菱和宝钗谈些家事,又惦记她的哥儿念书。宝钗道:“今年也附在我们家学里,和蕙儿、权儿都在一起。”香菱方才放心。随后又同香菱去访妙玉。妙玉从前和宝钗、湘云就说得投缘,她自从见过地狱真相,也不似从前那样怪僻。此番相见,分外亲热。大家煮茗清谈,无非谈谈诗,说说琴趣,又和宝钗下了两盘棋。不觉天色已晚,贾母打发人寻宝钗、湘云,等着摆饭,便各自散了。

那晚上,宝钗和宝玉、黛玉同回留春院,在灯下闲谈。宝钗说起王夫人悬念甚切,劝宝玉得便回去,安慰亲心,稍尽孝道。宝玉道:“我自出家得道之后,什么事都看空了,只有父母深恩时刻在念,何曾不想家去瞧瞧。一则见面之后,仍旧分离,徒然叫太太添一番伤感;二则从前舍亲出家,万分说不过去,有什么脸回去见太太呢?”黛玉道:“不是这种说法,太太不想你也还罢了。既然想着你,你忍心害理不回去瞧瞧,那成什么人了?”宝玉道:“我本来要带仙丹去给老爷太太,你两个既这么说,我就听你们的,明儿送宝姐姐家去,趁便见见老太太,大抵太太训斥一顿罢了。”

一宿易过,次日便是十七,凤姐请客。原日借着旧月赏梅为名,迎春住在那里。她素来懒散,不大会收拾屋子,只得把司棋叫来帮忙,又央求湘云帮助布置。一带梅林到了春季,已结了小小的青梅,却是梅花仍旧开个不断,这是太虚幻境比别处不同的。将近晌午,贾母便坐上了藤轿入园,凤姐、宝钗待先陪着逛了梅林,方至迎春处。见屋内收拾洁净,摆设整齐,前次吩咐挪来的字画已都挂上,笑道:“房子也象人似的,总要打扮。你们瞧,比先大改样儿了。我如今只会说,不会动,若是我来替她布置,还要好呢“

又对湘云道:“从前你祖爷爷的书房堆得太乱了,就得我去收拾,就是那座枕霞阁也是我想出样子来,照着盖的。”凤姐笑道:“别往远里说啦,就是眼下老祖宗住的上房,还不是她老人家见天瞧着扫扫收拾,过十天半个月,总得换个样儿。我们说这些事何必老祖宗操心,我们还办不了,老祖宗总不肯歇着。也因为是自小弄惯了的,老辈说的有一分精神,就有一分福泽,这话真没说错。”宝钗道:“还是凤姐姐跟着老太太学个几成,我们笨手笨脚的,又没有长性,哪里学得上。”

这里大家说笑,宝玉自拿了一本书在梅林底下靠着山石坐着看得出了神似的,落得书上衣裳上全是花瓣。黛玉走过问道:“你看什么呢?看得这么有味。”宝玉笑道:“你猜猜看。”黛玉道:“你有什么好书,无非是《西厢记》、《牡丹亭》、《太真外传》那几种。”宝玉笑道:“这书你没见过的,比那些都好呢。不信,你就瞧瞧。”黛玉取过一看,原来是顾雪苹着的《潜圃小言》,全是一段一段的,每段至多三四行,有许多名言粹语,又象子书,又象语录,却把人情事故说得非常透彻,越看越有意思,不由得就细看下去。宝玉笑道:“如何?你也被它引进去了。”

黛玉笑了一笑,又见山石上还放着几本书,忙问那是什么。宝玉道:“那也是顾雪苹着的,叫做《搜神锁志》,全记的是神仙鬼怪之事。我们的事若叫他知道了,必然要记上呢。”黛玉笑道:“还是别叫他知道的好,若把你那些涎脸的事都给记上,你可怎么见得人?”说着也取过翻了一翻,又道:“今儿横竖看不完的,拿回去咱们空的时候细看吧,老太太那里只怕要摆饭了。”便同着宝玉进屋。

此时香菱和尤氏姐妹以及睛、麝、鹃、钏、芳、藕诸人陆续到齐,花团锦簇的,把那间屋子差不多挤满了,大家陪贾母说说笑笑。正在热闹,凤姐将贾母和众姐妹的席摆在正屋里,另在花隔扇外三间小座落罢了一席,是让睛、麝诸人坐的。那些荤素各菜,都是揣度贾母的口味,亲自调派的。又挑那最爱吃的,送与贾母。贾母笑道:“倒是今日菜合味,前儿吃的那些花儿不过名目好听罢了。”凤姐服侍贾母吃完了,自己才坐下,胡乱吃些。

那天,贾母只在迎春房里歇了中觉,凤姐、迎春等已将牌桌备好,贾母一起来,便凑合成局,至晚方罢。宝钗、湘云晚饭后陪贾母说了一回话,便回明当晚回去。贾母又各人叮嘱一番。黛玉要送她们至荣府,湘云道:“既然二哥哥送我们去,你就免劳尊步吧,横竖我们常来的,过几天又见了。”于是黛玉、凤姐、迎春只送至赤霞宫门外。湘云便再三拦住,睛雯、紫娟、麝月、金钏儿却都送至太虚幻境牌坊外,看着宝玉引宝钗、湘云二人的生魂,飘飘地乘风去了。

却说贾政那天晚上在周姨娘房里歇下,王夫人因春寒尚重,命玉钏儿将地炉中木炭添了一面薰暖绣衾,收拾就寝,朦胧中似乎睡着,忽见宝玉穿着家常衣服,走近床前道:“太太,宝玉回来了。”王夫人只当他在家里似的,说道:“宝玉,你到哪里去了,家里也不说一声?走到街上车马又多,万一闪失了,或是碰见你老爷,都不是玩的。谁跟你出去的,叫他进来,我还要说说他。宝玉笑道:“太太万安吧,宝玉不会丢的,我另外安家啦,改天还要请太太到我那里瞧瞧去呢。”

王夫人道:“那可更不妥,你琏二哥哥在外头安了家,捅出那么大的乱子,再说这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公子哥儿干的事。这风声若吹到你老子耳朵里,又要捶你个半死。”宝玉笑道:“我那家不在世上,在太虚幻境呢。老太太、凤姐姐、二姐姐、林妹妹都在我那里,我送宝姐姐回来,趁便给太太请安来的。”王夫人这才仿佛想起宝玉是出过家的,便又问道:“宝玉,你不是当了和尚么?怎么还是这身衣服?”宝玉笑道:“皇上不许我当和尚,我就不当了。”王夫人道:“你不当和尚,还不赶快回来么?”

宝玉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太太只管放心,将来还是宝玉领你老人家上西天去。”王夫人道:“宝玉,你瞧兰哥儿都做了侍郎,你还是这么小孩子气,嬉皮笑脸的,将来怎么好呢?”宝玉道:“回太太,我也做了侍郎,只跟他的侍郎不在一块的,只怕他还没我做得长呢。”此时王夫人心里象宝玉做了官似的,便说道:“这可好了,我一辈子的心血没白用了。”宝玉道:“我和太太说的只隔了形质,并不隔了神气,太太不信,将来到了我那里就相信我这句话了。”

王夫人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只觉有好些话要说,不知从哪一句说起。忽听宝玉道:“太太我要家去了,老爷上头替我问一声,说宝玉请安来的。”又从袖中取出两粒红彤彤的丹药,递与王夫人道:“这是宝玉一点孝心,请老爷、太太只管放心眼下,不仅去病延年,并且有神仙之分。老爷素来不大信这些,太太好生劝老爷服了,自见功效。”王夫人接过丹药,宝玉又将服法回明,磕了头,便要离去。王夫人慌了,连忙唤道:“宝玉快回来,我还有话说呢!”那时宝玉已走出门外,王夫人顾不得什么,也追了出去,口中还喊道:“宝玉快回来!”

不知宝玉回来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回车覆水旧院栖佣 仗节朝天广田敦族

话说王夫人梦见宝玉,说了好些话,忽见宝玉要走,王夫人慌了,亲自追了出天,一面喊道:“宝玉快回来!”正在着急,玉钏儿在套间里听王夫人梦中叫喊,忙出来看视,叫道:“太太魇住了,快醒醒吧。”王夫人被她叫醒,只见银灯半灭,锦幕低垂,哪里有宝玉的影子。只宝玉留下的两粒丹药,尚在手中。色红形圆,闻着似有异香。便将适才宝玉入梦的话都告诉了玉钏儿,还拿丹药给她看。玉钏儿道:“我听莺儿说,宝二奶奶每次睡梦里往太虚幻境去,也常常带东西回来,什么香啦,丹药啦,都带过的。那丹药二奶奶已经吃了,倒显得年轻了好些,可见是仙家的妙用。”王夫人道:“宝玉说是送二奶奶回来的,明儿问问她吧。”当下将丹药收好。玉钏儿又替捶了一回,重又睡去。

次日王夫人起来见了贾政,先说起此事。贾政道:“你心里胡想罢了,那畜生还想着回来么?”王夫人道:“他还带来仙丹给我们吃的,现摆在这里,难道也是胡想出来的?”贾政只是半信半疑。一时李纨、宝钗同上来请安,王夫人问宝钗道:“昨儿晚上是宝玉送你回来么?”宝钗佯作不知问道:“太太怎么知道的?”王夫人道:“他送了你回来,就来看我。说得有来有去的,还留下两粒仙丹,你说奇怪不奇怪?”宝钗道:“太太就把那丹药服了吧,也是他一点孝心,据说吞了这丹,只十四天就成地仙了。”王夫人道:“他还带给老爷呢。”

贾政分明听见,只装做不闻,自在书案上查对工部则例。李纨道:“皇上眼下又要下园子了,兰儿当然要搬去海淀,只是新生的枢哥太小,兰儿媳妇不大会照管孩子,我想同他们去住几天,家里事都叫宝二婶子受累,又过意不去,太太看怎么着好?”王夫人道:“这又不是多远的路,当天就能回来,这两天又没什么事,你只管在海淀住,有事再赶回来,也误不了。”宝钗道:“大嫂子只管去。这里都是些照例的事,我还照顾得来。若有要紧的,咱们再商量吧。”

当下说妥了,李纨先自退下,宝钗又悄悄地回王夫人道:“我去太虚幻境那两天,袭人连来了两趟,都没得见面,她见着莺儿,提起太太赏的银子,十分感激,只是单身寡妇,在外头也没法子过日子,这银子若用完了,又怎么过呢?太太既可怜她,索性赏她一碗闲饭吃,不拘粗细活,差不多的她都会做。”王夫人道:“我也有心用她,可是眼下正在裁人,还能添人么?”宝钗道:“怡红院有个老陈妈,前儿过去了,正缺着人。”王夫人道:“若看袭人还可以,别当寻常老婆子们看待。她自己也要知道分寸,别以为从前是怎么样的,到了现在只能说现在的了。”宝钗忙答应是。

回至怡红院便叫老叶妈去通知袭人。那袭人来过两次,没见着宝钗,心中未免疑惑。只道宝钗因她烦渎讨厌,见老叶妈来说此事,实出意料之外。过两天将家事收拾了,便赶到荣国府来,先见过宝钗,宝钗又带她去见王夫人。王夫人只大致慰问几句,从此便派她在怡红院伺候,由花姑娘变成小蒋妈了。

平常只做些宝钗和哥儿的针线活,还算清闲。只因到了自己原住的地方,触目惊心,处处易牵伤感。心想从先在这里住着,自己是头一份的地位,王夫人特别看待,差不多当她心腹,连宝钗、湘云都抢着替做针线活,黛玉也赶着叫二嫂子,那时候是何等气派,如今王夫人、宝钗虽没说什么,倒是秋纹、碧痕从前在手底下的,都变了样儿,人前人后,冷言冷语,话里就像带刺似的。要回她两句,究竟自己走错了一步,说不响了。况且贾府规矩,只有丫头们管着婆子的,没有老婆们说话的地步。王夫人又吩咐过,现在只能说现在的。这分明是怕我不知安分,一有闲话,就受不住,要忍着吧,又实在憋得难受。

那天宝钗叫袭人吩咐柳嫂子,回头开中饭,添一样鸡丝炒春笋,要做得口轻点,还要炒得嫩。又捡出一瓶茉莉粉,叫她送给湘云去。袭人只得答应了,却因为忙不开,正在为难,可巧碧痕走了进来。袭人便央及她道:“好妹妹,你替我到小厨房里去一趟,交代柳嫂子添菜,我还要送东西给史姑奶奶去呢。”碧良道:“你找别人罢,我有我的事呢。”袭人陪笑道:“好姑娘,你横竖要出去的,带着走一趟算什么呢?我若不是实在分不开身,决不敢求你的。”

碧痕冷笑道:“我才不出去呢,自己溜达惯了的,倒说人家要出去。我们反正是丫头的命,一辈子当丫头罢了,哪里象人家有造化的,去当奶奶。”说着一摔帘子出去了。袭人听了,不觉眼泪迸流,勉强忍住。要想叫别人去,也是一样碰钉子,只得挣扎自去。先至小厨房吩咐柳嫂子。柳嫂子答应了,又道:“将嫂子坐坐歇歇吧,你哪里跑得惯呢。”又叫五丫头给倒茶。袭人道:“我还要到史姑奶奶那里去,五妹妹别张罗了。”说着便一直往拢翠庵去。湘云正在惜春屋里说话,翠缕引袭人进来,将茉莉粉递给湘云,说道:“这是宝二奶奶叫我送来给姑娘,说是用过了的,姑娘别嫌腌脏,先用着,二奶奶配好了新的,再送了来。”湘云笑道:“宝二奶奶真会客气,我也正配着呢,这两天对付着用,有这一瓶尽够了,你回去替我道谢吧。”

又对袭人道:“袭人姐姐,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连影子也不知道。你也不来瞧瞧我,若不是宝二奶奶打发你来,咱们还见不着呢。”袭人道:“我的姑奶奶,我如今还配来瞧你么?没的给你丢脸。”说着眼圈便红了。湘云道:“哪有这些说的?咱们从前怎么好来着,我也和你差不多的命,没有家投靠了来的。人就是穷了,可别志短,也许将来还有你的好日子呢。”袭人咳了一声道:“我今生今世不想了,若不为怕坑了人,我早已拼着一死,这倒坑了我自己了,弄得八面不够人,连二三等的姑娘们都伺候不了,还说什么。”湘云道:“你这人太好了,自己没个主见,尽听人家的怎么不吃亏。以往的事不用提了,只有自己认命,想开点,别再生那些闲气,气死了也是白饶。”惜春道:“凡事都有个定数,该怎么着,谁也拗不过去。你说命苦,还有比你更苦的。有一天混一天就是了。”

湘云毕竟对袭人关切,问她在怡红院做什么事,有多少月钱,娘家还有什么人没有。袭人一一回答。触动伤心处,更含着一包眼泪,又怕耽搁久了,要听闲话,就向湘云等告辞。湘云很觉她可怜,说道:“你空的时候,只管来这里坐坐说说话。宝二奶奶若怪你,都有我呢。”袭人自是感激,正往回走着,迎面遇见莺儿,一见袭人忙道:“你在哪里耽搁住了?姑娘等了你好半天,快回去吧。”袭人道:“我没上别处去,就是在史姑娘那里多说了几句话。”说着便赶忙同莺儿回怡红院。

到了宝钗房中,宝钗又往上房去了,原来宝钗等着袭人要交派一件事,偏是王夫人打发绣凤来找,因为贾琏叫小厮喜儿赶回来取衣箱,带了家信,并河南许多土产。王夫人问知贾琏、平儿和哥儿都好,地方公事也顺手,甚为欣慰,赶着叫宝钗上去,问道:“你琏二哥哥存的衣箱在哪里放着?”宝钗道:“平嫂子临走时留下清单,有些衣箱和家具都放在东楼上。”王夫人道:“这是你琏二哥哥来的家信,你照着信上要的那几号衣箱,就叫人捡出来,交给喜儿。”又道:“东府里请客,要借金银器皿,你问珍大嫂子要用多少副,点齐了,打发人送去。”宝钗答应了下来,忙去料理。

走过抄手游廊,见贾珍正从垂花门外进来,悄问丫环们,方知贾珍前几天刚带领红毛国贡使来京。他在范阳任内已做了三四个年头,本要来京陛见,刚好红毛国贡船到了,载着许多贵重贡品,皇上特派两位大员,一位是内务总管,一位是四译馆卿,来日到范阳海口,会同贾珍照料起运,并款待贡使。

这年正赶上皇太后七旬万寿,又颁下旨意,命贡使赶万寿前到京。即令贾珍等伴送一并随班祝嘏。当下她由范阳海口换了官船,直至潞河,一路都有官兵护送。那日到京,将贡使送至四译馆安置,先教他演习礼节,候旨定期觐见。贾珍因尚末入朝,只在玉皇阁暂住。

次日朝见,皇上念他勋劳卓着,奖励了许多好话,又问到陆军水师计划,贾珍详细奏上。皇上又因红毛入贡,想到聘用名卿,请求制造,和贾珍商量。贾珍又将此中厉害得失,仔细敷陈一番。大旨在广采众长普兴百利而为惩徇末弃本之弊,所奏深合圣意。奏对至二时之久,大臣们有在值房里候贾珍见面的,也有等他回府,先来请教的。召见下来,又传旨叫贾珍次日再递膳牌。

一连召见了三日,又是赏朝马,赏筵席,赏吃食果品,种种恩典,都要谢恩。随后又带领红毛国使入朝觐见。那贡单开列大小贡品,共有几十件。大的是天球、地图、晷仪、占星仪;小的是织金绒毯、镶珠嵌宝器皿,以及线呢绸缎各品。最精巧的是一架大自鸣钟,那钟分上中下三层,上层是个变戏法的,一个红毛碧眼的人站在桌子后头,一时开了钥匙,只见那人将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先给人瞧瞧,那帽子底下是空的;再将帽子拿起,那底下便有两个半红半绿的挑了,形式和真的一般;一会儿又盖上帽子,再揭起来,那桃子便没有了。中层是个写字的,也是一个红毛人靠着书案后头坐着,手里拿了一枝笔,先将白纸铺在案上,再把钥匙开了。

那人沾了墨,就在纸上写八个小楷,是“八方向化九有来王”,笔画先后一点不错,居然是一笔馆阁子体。写完了,将笔放下,便寂然不动。又下一层,比那两层都宽,内有孔雀石雕刻的石山,山上是一棵玉兰树,花瓣全用白玉雕成。有两个红鸟儿落在枝上,开了钥匙,那鸟儿便来往飞鸣不住。还有瀑布是玻璃做的,自山腰直泻到山下,就成了溪水。鸟儿飞的越紧,溪水也流得越快。好一会儿方止,再看那红鸟又落到原枝上了。最下方是自鸣钟,也是镶珠嵌宝,非常华丽,虽不过一件玩意,可谓竭其智力媚芘一人。皇上见了使臣,即传旨赐宴。又命奉宸苑司员带领他们瞻仰御园,另又赏了国王及使臣等许多珍品。

贾珍这几天忙碌过了,才得料理私事。择日告祭家祠,贾氏远近各支,老少各辈,一律与祭。上年恩赐贾珍、贾兰的两方匾额已经制成木匾,蓝地金字,云龙边框,挂在飨堂左右。贾珍将那年出兵带去宁国公的宝刀仍旧悬上,礼成之后,亲自看着焚燎受胙。又和族中伯叔弟兄周旋一番,方才回家。下午无事,便至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各处请安,各自说些闲话。最后至王夫人处。

王夫人见了,先向他称贺,问了些任上情形。又见贾珍苍然有须,举止凝重,非比从前少年轻率的样子。笑道:“外任到底受累,珍大爷也比先苍老得多了。”又道:“从前大家都说珍大爷管起子弟家人很有老国公的牌子,如今上了年纪相貌器度更像老国公爷了。”贾珍笑道:“侄儿仗着祖上的庇荫,在外头混了这几年,总算没栽跟头,哪里敢比祖上呢。”王夫人道:“祖上的功业也是白手创出来的,若象现在的人一见难办的事就往后缩脖子,任你们说东就东,说西就西,只保自己的身家性命要紧,那还能成大事么?”

贾珍又道:“侄儿在外头这些时,家里的事全仗叔叔、婶娘照应,实在不安得很。侄儿也没什么孝敬的,可巧红毛国贡使送侄儿几件东西,过一天送了来,请太太留着用吧。”王夫人道:“你们在任上,官场应酬正用得着,我可有什么用处?”贾珍道:“这些东西也不见怎么好,无非是新鲜罢了。难得这个贡使会说中国话,听说他的夫人还会作中国诗呢。”王夫人道:“从前琴丫头到过外洋,遇见一个红毛国女子就会作中国诗,那诗也作得很好,不知是她不是。”贾珍问道:“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王夫人笑道:“云丫头也说过,我可记不清了,仿佛末一字是个亚字。”贾珍道:“这贡使夫人就叫威利亚,也许就是她,这回贡使来中国,他夫人还有些特别的诗,我给抄下来了,回头叫侄儿媳妇送来,请太太瞧瞧,好歹也是一点稀罕。”一时王夫人又说道:“珍大爷,你那小孙子很好玩,瞧见了没有?”贾珍笑道:“侄儿自从回京,也没有一天好好地在家里吃顿饭,哪有功夫瞧他呢?”王夫人道:“这孩子一定是有造化的,将来这世爵的前程,还跑得了么?”贾珍笑道:“这真是托婶娘的洪福。”

又说了一回话,贾珍站起道:“太太歇着吧,我还要到园子里看看四妹妹呢。”说着便叫小厮隆儿引路入园,直至拢翠庵。惜春虽厌恶尤氏,却对贾珍不无兄妹手足之情。那天谈得很久,见贾珍持躬端重,宛然大臣风度,也非常起敬。隆儿上来回道:“丁字街蓝哥儿来了,在那府里候着呢。”贾珍方回东府。原来贾蓝那年中了副榜,累次乡试不中,贾珍替他捐了中书,在内阁供职。见了贾珍,自有一番感谢的话,不必细表。

过两天便是皇太后万寿圣节。此时海宇升平,阎阎康乐,普天率土,抒乐腾次,大有君民同乐之象。京师九城街市全扎了彩牌楼,自清和园行宫,直至大内,沿路各铺户人家无不张灯结彩。还有金碧辉煌的各种台阁,有仿黄鹤楼的,有仿滕王阁的,有仿金山寺、平山堂的,也有仿会稽兰亭的。争华斗丽,色色不同。一般皇会,借着庆祝万寿为名,作种种戏耍。什么中幡啦,高跷啦,走绳啦,耍缸啦,还带着各种秧歌,真是处处管弦,家家锦绣。

那天五鼓贾赦、贾政、贾珍、贾蓉、贾兰都换了品服,入朝随班行礼。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梅氏也赶早起来,按品盛妆,进宫庆贺。荣宁两府门前车轿、执事、马夫以及火把、灯笼把一条街都挤满了。朝贺下来,文武百官各有赏赉。贾府本是国戚,又新着勋劳,那恩赐自更隆重。又有覃恩恩诏,从五凤楼上系在金凤嘴中,用彩绳徐放而下,文武百官在金水桥跪听宣读,无非是官员加级封荫,民户蠲免钱粮。贾政的一品荫生给予嫡长曾孙贾权;贾兰的二品荫生;给予嫡次子贾枢;连贾栋也得了贾珍的一品门荫。庆典既过,朝廷因范阳地方繁要,便催贾珍早日回任。

贾珍临行,又谒见东平、北静各郡王,谈了些国家大计,趁便替贾赦乞恩。东平王听了,颇有为难之色,说道:“赦老的事我们都在心上,也探过上头的口气,总不大好。上年两越曾节度请起用雨村,外面还有闲话呢,只可慢慢的想法子吧。”贾珍也不便再说。倒是北静王交情较厚,见贾珍说得恳切,颇为感动,只说道:“事情呢原不大好办,且碰着瞧吧咧。”贾珍估量着没有多少指望,回来见着贾政,也不曾提起。

不料北静王上去一说,皇上念贾赦虽然颟顸,究竟是功臣之裔,又看在他弟侄面上,刚好出了对品仪鸾使一缺,即令贾赦补授。那仪鸾使专管銮驾仪仗,原来是个摆样的官儿,贾赦借此消闲养老,也算人地相宜。邢夫人却喜得眉开眼笑,好象贾赦从此便转入佳运了。随后贾珍又请阖族诸人在会芳园开个家宴,自代字辈至木字辈,也凑了十来桌。席间贾政说起,要替代儒之孙贾瑞立嗣,大家算起支派,只有贾葵最近,当下便说定了。族中老迈无依,或贫寒失业的,贾珍一体量力接济,又掏出宦囊,置了一百顷祭田,作为宗祠永远基业,这才联合会辞回任而去。从前秦可卿叮嘱凤姐的两件事:一是家塾学田,一是祭田,此时方算办齐了。

却说探春因添了双生孩子,一切俱要亲自照管,把他们留在家里,总不放心;带出来又嫌累赘,所以这一向不曾回娘家住着。中间正值万寿庆典,她按着命妇身份,又得入宫朝贺。周姑爷忙着地方上维持弹压,无暇顾及家务,因此探春更走不开。听见贾珍回来,荣宁两府正在热闹,恨不能回来看看。此时忙碌过了,天气已近春融,便带了哥儿、姐儿和奶子、丫环们来至贾府,在秋爽斋中住下。一到园里,安排好了,忙带同翠墨来寻宝钗。听秋纹说道:“二奶奶被姨太太请去了。”未免扫兴,正要折回,只见里屋有人靠窗子底下做针线,脸庞颇似袭人,心想:袭人万不会再进来的!这人到底是谁呢?和她会这么象。又见那边一个人坐在榻上,和做针线那人说话,却是湘云。心中更觉诧异,且留神听她们说些什么。

先是那人唧唧哝哝的说了好些话,声音甚低,听不清楚。又听湘云说道:“你也犯不着生那闲气,他们轻嘴薄舌的,当得了什么,只当没听见就完了。”那人又道:“我何曾不这么想,若果真有点气性,还能在这屋里苦捱么。我只怨自己命苦,谁叫我走错了道儿,让她们有得说的。”果然是袭人的口气。又想道:“宝二嫂子向来慎重的,怎么把她弄回来,难道还好算二哥哥屋里人么?”便想叫出湘云,问个分晓。因隔着窗扇,叫了一声“云妹妹”,湘云只当是宝钗回来,说道:“宝姐姐,你回来的倒快,姨太太什么事找你哟?”

说着忙迎出来,方知是探春。笑道:“你是从哪里飞了来的?”探春道:“我刚到就来寻二嫂子,偏她不在家,倒碰见你了。”又把嘴向里间一努道:“她怎么来的?”湘云道:“说起来话长着呢,你到我那里慢慢说给你听。”就拉着探春同往拢翠庵,一路走着,将蒋玉函家产荡尽,做了倒卧。袭人穷苦无依,宝钗叫她进来,补了老陈妈的缺,备细述了一遍。探春也觉袭人可怜,说道:“你不说我真想不道,这正合着那两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来不值半文钱了。”

一时走进庵门,惜春正在院内看花,笑道:“三姐姐真是稀客了。”三人同进屋坐定,湘云笑对探春:“你有了小哥儿、小姐儿,把姐妹们都不要了,难得你还想着回来?为什么不把他们带了来?也好多住两天。”探春道:“就是为他们,倒把我管住了,带出来固然累赘。不带出来就交给奶子们,也不放心,到底还是带了来啦。”惜春道:“做个人真难,象姐姐这样未免太孤寂,你们有孩子的又嫌麻烦,怎么着才算好呢?”湘云道:“倒是太虚幻境那班人一点窒累也没有,成天家只是寻乐,真教人羡慕。”探春道:“是才太太说起梦见二哥哥,还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他们那么乐,倒教人家替他伤心,是怎么说法呢?”湘云道:“你既来了,咱们也得乐一乐。眼看就到三月三,不说春禊吧,也想个法子玩玩。”

探春道:“玩什么呢?翠墨倒有个傻主意,要把凹晶馆一带全种了兰花,坐在卷逢底下,正好闻香。我听了怪可笑的,谁看种兰花种在水里呢?”湘云笑道:“兰花可不容易服侍,太干了又不好,太潮了又不好,还最怕蚂蚁伤她的根。若种在水边就不淹死,也活不了。”惜春道:“翠墨那丫头哪懂得这些,倒也无怪。我见过一部书也是这样说法,难道做书的人这点子学问也没有么?”湘云问是什么书,惜春尚未回答,回宝二奶奶来了。

只见宝钗扶着莺儿进来,喘息微微大有不胜之态。说道:“我刚回家,他们说三妹妹和史妹妹一起走的,我料定必是往这里来了,果然这一卦没有算错。”湘云笑道:“宝姐姐累得这样,有什么大事巴巴地把你找了去。”宝钗道:“他们因为万岁覃恩,我哥哥替妈妈请了封诰,要想唱戏请客。我说请封也是倒牌子的事,太张扬了叫人家笑话,显得暴发户似的,他们只不肯信。幸亏蝌儿兄弟还懂得大体,说了半天,才说明白了。”探春道:“乡间捐个例贡,也要竖旗杆,这种事不足为奇。倒是京城里头,从来没见过。”宝钗道:“他们正是乡曲之见,没什么可说的。我倒听见一段有趣的新闻。”

湘云忙问:“是何新闻?”宝钗笑道:“你可记得红毛国会做诗的美人,还想见她不想?”湘云惊讶道:“难道她来到中国不成?”宝钗道:“差不多也和她自己来了一样。这回来中国的贡使,就是她的男人,特为带诗来给琴妹妹,不是一件鲜事么?”探春道:“他带来的诗呢?”宝钗道:“还在琴妹妹手里,我虽见过,可背不上来。改天叫她带了来,大家赏鉴吧。”湘云道:“咱们要在上已那天做一局,正愁没有好玩的,可巧有这西方美人来凑趣,就是那天请她入社吧。”

宝钗道:“我听琴妹妹说,他们红毛国买去的中国书很不少,还把四书翻译了,印成袖珍本,人人出门都带着看。只怕将来孔孟之学,要行到外洋去了。”探春道:“咱们不稀罕的,人家捡了去,都是宝贝。你看那些旧瓷旧玉,年轻的看不上眼,三文不值两文的,就卖给打鼓的了,一转手到了外洋,大家抢着买,一万八千也是它,十万八万也是它。人家不见得都是睁眼瞎子,到底是他们上当,还是我们自己吃亏呢?”湘云道:“上当也罢,吃亏也罢,管那些闲事做什么。咱们难得凑在一起的,想法子玩玩乐乐是正经。”又说了一回闲话,探春惦记着哥儿、姐儿,要回秋爽斋去看看。宝钗道:“我也要家去,和三妹妹同走吧。”刚走出庵门外,却迎面遇着李纨,把宝钗、探春拦了回来。

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镜漪园泛舟从御赏 拢翠庵草表却恩纶

话说贾兰在军机有年,皇上见他少年练达,又是元妃亲侄,眷遇甚渥。此时万寿庆典过了,圣驾又移驻清和园,每日即在园中办事,贾兰和梅氏母子只得移居海淀住宅。李纨因枢哥儿太小,放心不下,也两边住住。

一日驾临镜漪园宣召近臣三人,赐令随驾同游,一是个周侍郎,一是个江学士,那一个便是贾兰。皇上从静澜堂登舟,御舟前后三层,仿佛似三卷殿座,雕窗画槛,非常精致。皇上坐在中舱,只带了两个小太监,赐他们三人同坐在船头上,一路泛去。

此时苑柳摇青,东风尚劲吹着液池的水,碧鳞鳞地更见清澈,水中荇藻游鱼分明可见。御舟行处,经过武陵春馆,杏花春雨楼,那一带桃杏花虽已半残,还有三四成盛开未谢,轻红淡白,望如含烟。到了湛碧轩、鉴水斋、评诗堂各处,皇上俱命靠了船,带着周、贾诸臣上去逛逛,指着汇春院一片梅林道:“这还是去年新种的,上回卿等在渊鉴堂做诗,那时尚未布置。”诸臣奏道:“皇上恺泽如春,万物咸遂,乃至卉木之微,得沾雨露,也分外茂盛。臣等何幸,生兹盛世,及瞻恩化。”皇上又降玉音道:“北方所见梅花,类皆弱植。若像浙东安澜园那些老梅,都是一二百年的树,才见得古姿逸致。闻说兵燹之后,那园子也残毁了,令人叹惜。”

因江学士是钱塘人,便问起超山的宋梅。江学士奏道:“那宋梅前两年尚在,新近听说寺僧因游客频繁,有妨静穆,把最古的一棵伐了,未免太煞风景。”皇上叹息道:“这是地方有司之过,若果知爱护名迹,俗僧何敢出此。”贾兰奏道:“诚如圣谕,臣以为爱物仁民本于儒术,似宜澄汰仕途,重用儒吏,为制治之原。”皇上听了甚为动容,降旨道:“卿主铨衡,即当妥议具奏。”一面又带同他们重上御舟,从绣漪一带撑去。

过了桥,只见两岸地势平行,一半都是绿畔,正种着春麦。岸旁有一座引溪亭,亭外密林环绕,又有许多新种小树。皇上命太监上岸,采了些荔树、楷杷,赏给贾兰等尝尝。传旨道:“此树系南方所产,朕因此处密迩温泉,地气较暖,每样试种了几十棵,居然都活了。结的果比南方熟得还早,你们尝尝味儿如何?有老亲的尽管带回去,去给老人家尝尝,也叫他们希罕希罕。”贾兰等接过,即在船头叩谢。随又传旨开船。

正值春序晴和,湖色融融,水风习习。一路撑过宝珠桥,便望见那座月地云居殿,翠峦交融,碧瓦凌空。殿前两大株西府海棠都开得十分绚烂,远远地已瞧见花梢。太监传旨在牡丹台停舟赏花。御舟至柳阴下拢住,贾兰等俱随驾上去。走过了清晖阁、蕙芬楼,不及细赏,便到了牡丹台。

贾兰是初次来此,见那院里全是高高低低玲玲皱瘦的太湖石,其间随石为池,种着各色牡丹,大半尚含苞未放,只银粉面、御衣黄开了两丛,却是乍开未开的,那颜色分外娇艳。皇上在花前驻驾,随意赏了一回,传旨道:“今日不令卿等赋诗,且各畅怀游览。”那牡丹台后又是一处大座落,抱厦上挂着黑地金字的御匾,则“祥春启瑞”四个大字,中间钤着几方宸翰御玺。两旁抱柱,也是黑地金字御笔楹联,那句子是:

云锦重霄函湛露露绡五色捧祥晖

殿座内正面是镶玉嵌花围屏,前列宝座,左右分列宫扇香炉。圣驾进殿升坐,又传旨赐诸臣坐。又指东西两壁字画,命他们瞻览。东壁是先朝尚书沈文昭写的南巡词赋,贾兰等从头略看一遍,奏道:“前辈书法,工美中别见拙厚,犹见盛世矩之遗。”

皇上降旨道:“先朝屡次南巡,都为的是治河勤民,亲临勘度,所至蠲租免赋,又严诏不许扰累民间,究竟万乘巡行,岂能一无烦费?圣心颇以为悔。上年淮河决口,朕也想亲自去看看,念及民生凋敝,正该休养生息,因此就打搁下了。”贾兰等奏道:“皇上,视民如子,无微不至,真是社稷苍生之福。”皇上又指西壁的一幅镜漪园全图说道:“这还是先朝供奉李宗白画的,你们看画得如何?”贾兰等步至图下,仔细看了,那图虽是写意,楼阁亭台也画得十分精致。

周侍郎、江学士都是善画的,奏道:“此图工力深至,上追宋元,非臣等末技所及。”皇上又对贾兰道:“朕曾闻贤德贵妃奏述大观园风景之胜,如今都还照旧么?”贾兰奏道:“前几年略经荒废,近来重经修葺,已复旧观,皆出主上之赐。”皇上天颜含笑道:“如此甚好,朕幼时仰读太宗仁皇帝宝训,说是士大夫之家都应该有个好园子,给他们养闲娱老,仰绎圣意高深,不仅君臣同乐而已。”周侍郎奏道:“洛阳名园记说的‘园林盛衰,关系天下治乱兴废’真是名言。与先朝圣训在先发明呢。”皇上又问大观园可有全图,贾兰奏道:“臣姑惜春曾绘过全图存在家里。”

皇上降旨,明日入朝带来呈览。贾兰领旨遵命。是日又在佳荫赐他们三人茶点,又赏每人一个白地青花瓷瓶,插着红白海棠。随后命太监另传船只,送贾兰等出园。三人同谢恩而退。

贾兰回至海淀住宅,向李纨回明此事,便要写禀贴给王夫人,打发人飞马进城去取。李纨道:“四姑娘那别扭脾气摸不准的,万一坚执不肯进呈,倒要弄僵了,还是我亲自回去一趟,和二嫂子、史姑娘商量着办吧。”当下便吩吩小厮们将朱轮后档车拉至垂花门外。李纨稍为收拾,忙即出来,坐上车,驾上菊花青驯骡,小厮来喜骑马前引,素云、碧月另坐小车跟着,一路进城,赶回荣府。打听宝钗、探春都在拢翠庵,心想这可巧了,有她们在一起,究竟好说得多。

不料刚进庵门,正遇见探春、宝钗出去,李纨忙把她们拦住,重进庵中,将此事细说一遍。惜春道:“我那画儿只好家里人看看,怎够得进呈呢?你们只说一时遗失就算了。”宝钗道:“这是奉旨的事,怎好不拿上去?你也要替兰哥儿想想。”湘云道:“亏得我们那回拿出来看看,若不然还不知往哪里找去呢?”李纨道:“既在手边,就请四妹妹取出来吧,来的人还等着哪。”惜春便命入画向书架将图取来。

李纨、探春先展开一看,探春笑道:“这图画得如此工致,若不进呈,岂不白湮没了。这是神差鬼使,要替四妹妹表彰表彰,才不枉这番心力。”惜春道:“我是懒和尚只求没布施,倒还是听它湮没的好。”李纨道:“图上还没题款呢,既要进呈,还该补个款才合适。”惜春道:“何必补款呢,只说门下清客们的画的便了。”李纨道:“那可不妥,兰儿在上头已经奏明是四姑娘画的,怎么能够再说回来?”

宝钗、探春都道:“补款为是。”湘云便取过笔砚,替惜春倒填年月写一行,是”某年某月贾政命女惜春恭绘“,又替她盖上图章,卷好了交与李纨。李纨辞了众人,忙即带回稻香村,交给来喜飞马送去。自己车路颠得乏了,还要和宝钗接洽家务,便在家里住下。那里宝钗、探春和湘云议论了一回也就散了。

次日贾兰上朝把军机公事办完了,遵旨把大观园图呈上,皇上命留下细览。贾兰奏道:“若蒙圣上鉴赏,可否求御笔赐题数字,永为家宝。”皇上也应允了。

过了两天,贾兰正在军机直房,阅看京外奏折,有御前太监拿着大观园图下来,声言给贾大人道喜。贾兰展图细看,看见幅端已加上御题,是”璇闺藻缋“四字,上头也钤着一方朱红御玺。那太监又传旨询问,贾惜春曾否出嫁。贾兰不敢虚饰,只回道:“现尚在室。”太监微笑了一笑,贾兰赏给他八两封子,就打稽道谢而去。那日贾兰退直回寓,又详细了写了禀信,将图送回家里。次日面圣谢恩,皇上也别无话说。

此时贾政奉旨在陪都恭送玉牒,尚未回京。王夫人、李纨等见御笔赐题,只道是寻常恩典,并不十分在意。直至贾政回朝覆命,刚回到家里,便有北静王府长史来此传话道:“王爷即刻来拜贾老大人,有要紧话面谈。”那北静王向来很拿着藩邸身份,贾政每次往谒,从未亲自答拜。只那回秦氏丧事,亲临路祭,已是分外纡尊的了。此时突然降临,贾政不免惶悚,忙道:“王爷有事吩咐,我即刻到北府去面见,千万不要劳步。”长史回道:“王爷吩咐,已经从府里出来了,请大人候着吧。”贾政无法,只得在家静候。

不大会工夫,便听得门外人马喧阗,北静王轿子已到,忙即出来迎接。北静王见了贾政,即命止舆下来,一同步至客厅,见了礼,贾政让北静王上坐,自己侧坐相陪,随又亲自递茶。北静王道:“政老王事贤劳,此次奉命陪都,往返长途,也很劳顿了。”贾政道:“驰驱效力,分所当尔,何足言劳。所幸仰赉福星,来往途中,并无风雪阻滞。”北静王道:“无事不敢轻造,只因圣上见了令媛画的大观园图,甚为倾慕。知道尚未出阁,意欲以继贤德贵妃,充凤藻官之选,命本王前来宣旨。想政老宜本懿戚,素来公忠体国,不至有所推辞。”

贾政闻命非常惶恐,只得委婉回道:“圣上天恩不遗微贱,政自顾何人,受恩至此分当遵旨,岂有他说,但是此中隐情,也不敢不据实奏上。此女非政亲女,乃先兄讳敬之女,自小抚养在此。政本意原要替她择个佳婿,不料她未及笄年,忽然立誓不嫁,矢志奉佛。政夫妇暨她胞兄珍,多方劝导,只不肯听,以此蹉跎,至于今日。惟有将圣旨传述与她,她若是有造化的,自必遵旨入宫,销除前说;倘若执迷不悟,使政负抗旨之罪,政虽由此干谴,也是无法,恃在王爷关注有素,一切尚求垂察。”北静王道:“政老为难之处,本王也早有所闻。明日再令闺人前来,面劝令媛,此时且缓覆旨。”

随后又道:“前次令次孙到了寒舍,果然祥麟威凤,器宇不凡,眼下学问想必更长进了。”贾政道:“蕙孙尚幼,近日也学为时文,只是不甚警切,仰蒙眷注,恐未必克副厚期耳。”北静王又称赞贾兰制文字,如何敏捷,处理枢务,如何机警,将来功名一定还要上去的。贾政只有逊谢,一时话毕告辞。贾政送出,瞧着北静王上了轿,拱手告别,然后自回上房。

王夫人见他无精打采的眉头皱了一把,踱了进来,不觉笑道:“老爷刚回来,又有什么糟心的事?”贾政咳了一声,说道:“都是兰儿这小子闹的,平白的把什么大观园图呈进御览,皇上看得好了,知是四丫头画的,要把她也选进凤藻宫去。刚才命北静王来宣旨,若遵旨吧,四丫头那脾气上回就要剪头发,闹得天翻地覆,迫了她还不是挤出事来?若依她的主意回了,那抗旨的罪,我如何担得起。”王夫人道:“老爷也不用焦心,四丫头虽然左性,心地还算明白。咱们叫三丫头、宝丫头大家劝劝她,看她是什么意思再说吧。”贾政道:“明儿北静王妃还要亲自来呢,这件事不是一两句话搪得过去的,你且和她们从长商量,看有什么主意。”当下又有本部司官等着画稿,贾政便到外书房去。

这里王夫人忙即打发绣凤去请探春、宝钗。等一会儿,她们二人方从园里会齐了上来,见王夫人面有慌张之色,忙问何事。王夫人将北静王传旨的话,并王妃要亲自来劝,以及贾政左右为难,都详细说了一遍。探春道:“这件事当然要和四妹妹说的,她那人说一不二,没有游移的。就是抬出圣旨来,也未必压得住。俗语说的拼得一身剐,皇帝拉下马,能把她怎么样呢?”王夫人道:“她可怕什么?只是老爷向来胆子小,又是个没主意的,此刻已愁得了不得,总要保全住老爷,别叫上头怪下来才好。”

宝钗道:“依我想,当今皇上是圣明的,只要准知道是她本人的主意,也就怪不着老爷了。我们今儿先和四妹妹说,她若依了呢,顶好;若还是她的老主意,好在北静王妃明儿要来的,叫她自己去说去,太太看好不好呢?”王夫人道:“你们说着瞧吧,我也不希望她做贵妃,再沾她的光,只不要因她受累就得了。”宝钗、探春从上房下来,先寻湘云商量。湘云乍听也吓了一跳,说道:“这可是个难题目“。随后沉吟了一会,又道:“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只把实话告诉她,头一件不要和她打趣,说僵了更不好办。第二件你们别出主意,只听她怎么说,她那人也有她的道理。你们只依她罢了。”三人商定,便同至惜春屋里。

惜春正在点香,大家等她拜了佛,方得坐谈。惜春见她们脸上都有些讪讪的,不似往常说笑,也料着必有什么事情。宝钗搭讪着说道:“四妹妹终日学佛,几时才能成佛呢?”惜春道:“佛就在人的心上,说远就远,说近就近。我此时一心向佛,心与佛无二,当下便是佛了。”探春道:“若照这么说,世上的人只管做帝王,做将相,只要心向着佛,何曾不可成佛,又何必披那领袈裟呢?”惜春道:“那倒不然。世上的荣华富贵,先看不破,嘴里念着佛,心里还想着声色货利,那不是愈走愈远么?”

宝钗道:“我听说前朝有个太后,在宫里一心持指,后来修成了九莲菩萨。可见做人自做人,修佛自修佛,两件事原不相妨的。”惜春道:“那也是舍了太后,才去修佛,不是修了佛,又去当太后的。”宝钗、探春都明白她的意思,要把真话说出来,又觉得碍口。惜春看出,笑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吧,我最恨这么吞吞吐吐的。”

宝钗不得已,方将北静王宣旨的话说了,惜春笑道:“我以为什么天大的事呢?就这点子事也值得这么为难?一个人有一大人的志向,我自从那回剪发立誓,心里早已死了,死了的人还能重活么?人家看三宫六院,好像天上神仙,我看着只像地狱,要教我学大姐姐送到那不见人的去处,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可是老爷、太太抚养我一场,决不能叫两位老人家因为我受了委屈,有什么罪过,我一个人当去。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早一天到太虚幻境,不是早一天享福么?”探春道:“四妹妹这话倒也痛快,依你怎么办呢?”

惜春道:“皇上家没有强迫成亲的,况且当今又如此圣明。我想古来缇莺、班昭一个庶女,尚能慷慨上书,我们叼在戚里勋门,难道还不许下情上达?等我自己做篇陈情表,托北静王代递上去,祸福利害,我自当之,岂不直接了当。”宝钗道:“如此办法,不但保得父兄无事,也许传之千古,要算一篇有价值的文章呢。”探春道:“四妹妹一向偏激,这主意倒很正大。”湘云听了也很佩服,说道:“想不到四丫头有此胆量。”惜春道:“什么叫做胆量?挤到这个节骨眼也是没法子罢了。”宝钗怕王夫人悬心,借个事先走,自往上房回话。

探春无事,仍在此和惜春、湘云说些闲话。湘云随手捡了一本庄子,看到”能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饱食而遨游“不禁大笑道:“世上事真叫漆园先生说透了,四妹妹若不是会画,何至引出这番罗唆。就是三姐姐,替姐夫出了许多主意,看着似乎得了法,也是白赔辛苦,一天不得消停,总不如我这穷困无能的,倒消遥自在。”探春道:“我也哪是愿意的呢?事情堆到眼面前,难道看着他们闹笑话不成?就是四妹妹那句话,没法子罢了。”惜春道:“就拿这点说,还是做大姐姐舒服呢?还是咱们闲人舒服呢?她那年回来省亲,外面尽管显赫,见了家里人也只是哭哭啼啼的。就是老太太、太太进宫去看她,哪一回不哭一鼻子。要像咱们无拘无束的,说说笑笑,这一辈子就不用想了。我眼见她活受罪,还往火炕里跳么?”

那天晚上,探春回秋爽斋去。惜春送了她,回来做过晚课,便就着灯下濡墨点笔,做出一篇沉痛悱恻的陈情表来。自己又润色一番,方才定稿。本要留着和湘云斟酌,又想那些有斤两的话,她们胆小的见了未免大惊小怪,不如索性一气写成。当下取过一本白折,挑了灯,从头写起。真是行行玉润,字字珠圆。写完了,已听得稻香村的鸡声,窗纸上渐渐有些发白,连忙上床就寝。却因错过了困头,又心中有事,总睡不着。直看到太阳出了,方朦胧睡去。

次日宝钗记挂此事,一早起来,草草梳洗了,忙即寻探春同来探问。走到拢翠庵,见入画正在院中掐花并低声道:“四姑娘一夜没睡,此刻刚睡着呢。”宝钗、探春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湘云却早已起来,和翠楼在那里收拾屋子,一见她们,笑道:“你们也是一夜没睡好吧?怎么这老早就出来了。”探春笑道:“我倒是心里没事,一觉睡到大天亮。刚一起来,二嫂子就来了。”宝钗悄问:“四丫头那陈情表做好了没有?”湘云道:“说起来却也可怜,她连做带写,整整忙了一夜。我天亮醒了,还听她咳嗽,不知什么时候睡下的。我们几时见过她这样挣命呢?”探春道:“我平时闲想,做一个人就像一个箭靶子的,这一箭来得更重。别看她脸上做得镇静,心里头也够受的了。”大家又说了一会闲话,探春还和宝钗下一盘围棋,见东墙上的花影渐要落地,方听得惜春叫人的声音。

少时惜春过来形容微悴,故做从容之态,说道:“今儿可起晚了。”又说些别的,只不提那篇文章。宝钗素来稳重,此时因受王夫人叮嘱,却有些忍不住,便问道:“四妹妹那篇大文章,想已脱稿,我们等着拜读呢。”惜春笑道:“我就知道你们眼睛里搁不下一点沙子,给你们看了好放心。”说着便取了奏折,给宝钗、探春同看。探春见那一笔簪花小楷,写得非常精美,从来没有见过,笑道:“别说文章,就这楷法也比平常不同。四妹妹的本事到这时候才露呢。”惜春道:“我一夜也没睡踏实,你还忍心拿我取笑。”大家看那折子上写的奏章,是:

臣妾贾惜春冒死百拜上奏:窃维贞娥濡血,阊阖回聪。弱女悲呼,雷霆下花。重晖所,隐微靡有不周;无化攸甄,猥贱必获其所。幸生盛世,同被洪庥,岂于微躬,忍夺孤志。伏念臣妾阀阅旧族,闺禧末材,庭荫早凋。家有羹之耻,季宗见抚。少无织薄之能,属当家难之频,仍顾念幻身之如赘,毁容奉佛,断明镜之千丝;削迹栖庵,依禅灯之一粟。慧因未脱,尘想久空。不谓薄技丹青谬叼宸赏重以温言薄饰,拟备宫寮。在圣明敦求旧之思,报恩簪珥,而父兄懔违天之咎,怀惧水渊。谆命申申,微衷恻恻,夫趋荣损节,志士之所羞。黜志徇时,明延之所鄙。虽在巾髻,讵异襟期,而沉皈空有誓,三界共闻。独行而登,六宫何取?思春之心久死,拒旋转于春韶;蒲柳之质早衰,更离披于霜节。已等瘁风之羽,难为断尾之牺。伏思若邪指井之贞。陈文兴叹,河东表闾之嫌,魏帝垂称。揆事差殊,冷情尤切。是惟尧舜在上,能容蓬累之苟全,抑且妫姒多贤,讵乏椒风之上选。窃望曲垂荃察,俯遂樗衷,纵弱鸟于意杯,息穷鳞于慧海,怀水夙矢,鉴井岂有留波。望斗虽遥,戴山固当知重。若责其负恩为罪,梗化有诛,刀锯虽严,敢冀象刑之宥。父兄无过,幸宽汤网之施,纵毕重泉,不忘厚德。臣妾不胜迫切悚惶之至,谨奏。

正看着,只觉屋内渐黑,看那细字颇费目力。再看院中花影,早被沉阴掩去。入画、翠缕等正忙着收那竹竿上晾的衣服,宝钗道:“今年一春没得透雨,亏得四妹妹这篇大文,上感天心,就要下一场好雨呢。”探春道:“好文章是要从肺腑中出来,本朝文家尽多,从根本上说起,只有李检讨请终养的表章算得一篇,就为的是至性至情之作,只怕第二篇便要数四妹妹了。”湘云笑道:“她平常连诗都不肯做,不是皇上迫着她,哪有这篇好文字留在世上,若真个进宫里去,不但元妃姐姐赶不上她,就连古来班婕妤、宋若华那些女才子、女学士都要压倒了。”惜春道:“文字也是一种陋习,就是做好了,算得什么?你们未免见得太浅。”

此时雨点子渐大,只一会工夫,便下起倾盆大雨。湘云笑道:“你们也回不去了,就在这里弄点吃喝大家过阴天吧。”宝钗道:“白吃有什么意思!趁三妹妹在这里,不如赏雨联句,还是个新鲜题目。”惜春道:“你们一天到晚拿做诗当正经,一做了诗,话也不说了,雨也不赏了,一个个都变成傻子,连我不做诗的,也只得跟着你们装傻了。”探春道:“这屋里黑得怪沉闷的,既不做诗,咱们索性出去赏雨,总比闷坐着强。”

说着便拉宝钗、湘云同至廊下。见雨势更猛,栏杆前两颗芭蕉雨打得摇摆不定,庵旁土山上急流飞下,宛然像一道瀑布,流到山下淙潺有声。宝钗道:“这里赏雨倒是一景,咱们从来没领略过。今儿若不是被雨截下,还见不到呢。”探春道:“从先妙玉住在这里,哪容得咱们常来。这点子山野子的经济,她把山上各处的水道都从此处会齐了下来,所以才有这个样儿了。一半也是你们没出过京城,见了这点水法,就算得希罕。”湘云笑道:“谁都像你,见过天台瀑布,又见过大小龙湫,把眼睛放得太大了。我倒觉得很好。”说得大家都笑了。

忽见庵外一个老婆子,打着青油雨伞,夹着油绸衣包走进来,衣裳都淋得半湿。入画上前一问,原来是怡红院的老婆子,袭人打发她给宝钗送衣服来的。探春道:“到底是袭人想得周到。我带来的那两个丫头、婆子,哪管这些事呢?”湘云道:“你也怪不得她们,她们只顾哄孩子,就忘了你了。”宝钗此时也觉身上微凉,打开衣包,拣出一件藕灰春绸外衣,自己加上,还多着一件宝蓝贡缎顾绣袍,分与探春穿了。刚要打发老婆子回去。湘云道:“等一等,我还有东西带去呢。”

欲知所带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红毛舰寄信讯琴娘 黄泉路招魂慰湘女

话说史湘云将怡红院婆子叫住,捡了一粒白凤丸,交给她带与袭人。宝钗问道:“你带这个给她做什么?”湘云道:“你哪里知道,袭人还犯着弱症呢。那天无意中听她说起,还是挨二哥哥踢了一脚受的内伤。这些年一直没好,吃了这个,就省得请大夫吃药了。”宝钗道:“我从来没听她说过,若是这个病,倒别为省事耽误了。我那里还有药,再不然请个大夫瞧瞧也好。”湘云道:“她那人太心细,怕说出这病来,未必有人肯管她。那些人和她面和心不和的,倒要说她轻狂,所以宁肯自己忍着。且看她吃了这药对不对,若不对,再请大夫吧。”一时老婆子去了,大家仍在廊子上看雨。那一阵雨过,乌云渐散,又是满院子的花影。只竹梢蕉叶还带雨未干。湘云留宝钗、探春吃了饭,又闲谈一回方散。

惜春因夜间缺睡,在自己房中找补了一小觉,刚刚睡醒起来,叫入画再添了香,要去拜佛。忽见绣凤匆忙走来道:“北静王妃来了,在荣禧堂候着呢。太太叫请四姑娘就上去。”惜春答应了,将头拢了一拢,忙带着奏表,同绣凤至王夫人处。见北静王妃在炕上坐着,王夫人一旁陪坐,正在寒喧款叙。王妃见惜春上来,忙即离坐见礼,王夫人因要让她们说话,倒借事走开了。

北静王妃向来口才好的,先称赞惜春的画法,慢慢说到来意。又说皇上如何爱才,如何仁德。惜春道:“皇上圣明,习闻已久,此番恩意,实出意料之外。人非草木,岂不知感,只是我惜春已在佛前断发立誓,若贪荣改节,便是无耻之人,何堪上备六宫之选?皇上若垂谅我,许我守志奉佛,这是格外天恩,也是王爷的恩典。我此生无可报答,只是在佛前虔诵金经,永祝福寿。若加以抗旨之罪,也是应当的,但此事系我惜春一人之意,与我父兄无干,刀锯斧钺,愿以一身当之。”

北静王妃笑道:“世妹何出此言?主上圣意,专为渴慕才贤,即有苦衰,尽可上述。就是入宫之后,仍旧奉佛,圣上也没有不答应的。府上的元妃姑娘,在宫里不是一样奉佛吗?”惜春道:“在家持佛,本是欺人之谈,不能解脱浮荣,焉能皈依极乐?自古说道心无二用,又道即心即佛,若真心入宫,假意奉佛,这奉佛做什么?若真心奉佛,假意入宫,更对不起皇上。还是刚才王妃吩示,将此中委曲苦衷,直接上达,是个真理。”说着便从抽中取出奏表,呈与王妃,请由北静王代奏。

王妃见惜春立志甚坚,只得应允。那天王妃回去,将面谈各节回复了北静王。北静王见表中措词婉切,书法秀美,也甚为佩服。次日入朝面圣,奏明前后接洽情形,随即将表章呈进。皇上披阅一番,不免叹息道:“此女才品俱在贤德贵妃之上,既她皈依净业,朕亦不夺其志。”当下降旨赏给贞慧真人法号,并颁给释藏全部,俾资持诵。这道旨意下来,朝野上下无不仰诵圣德。

贾政照例入朝谢恩,王夫人听了,倒觉得好笑道:“咱们家单出真人,男的也是真人,女的也是真人,出家的也是真人,在家的也是真人,不知是什么风水?”丫环们听得都笑了。探春此次归宁,本为在园子里疏散疏散,却因惜春之事也忙了好两天,此时才算一块砖头落了地了。想起上已降临,便和宝钗、湘云商量,要约宝琴、岫烟及纹、绮姐妹同来一聚。不料宝琴有事不能来,李绮又因怀妊不便坐车,只得作罢。上已那天,湘云约了宝钗、探春在凹晶馆逛了一回,又同至紫菱洲、藕香榭一带走走,也算应了湔裙佳节。

过了两天,天气渐渐暖了,湘云至探春处闲谈。探春道:“你总怪我不肯回来,我这回来了,满抵着痛痛快快地玩两天,哪知也凑不起来。”湘云道:“世间事必得怎么样才乐,做不到那样便不乐了?要随时随地找乐才好。横竖玩的事,又何必要多少人呢?”探春道:“前儿到稻香村,看那杏花已开得快残了,沁芳桥边鸾枝丁香倒开得正好,只没见海棠,咱们到怡红院去看看吧。”湘云正要答言,只见秋纹走来说道:“二奶奶请二位姑奶奶就去,有红毛国美人在我们那里候着呢。”探春道:“这可巧了,盼着她只是不来,索性不等她,她又赶着来了。”湘云对秋纹道:“你先回去,请那位红毛国美人多坐坐,说我们就来。”秋纹答应了,忙回怡红院,去回宝钗的话。

此时邢岫烟、薛宝琴和宝钗都在外间屋坐着,正谈得热闹。岫烟道:“我听说红毛国的风俗,女人尽管在外头交男朋友,她的男人不许干涉。若是逢场宴会,男女搂着跳舞,更不算一件事。这不同于苗子跳月一样么?”宝琴道:“他们也有他们的道德,男女尽管交朋友,若不是许婚的,断不许接吻。儿子大了,和老子不在一块儿住,也还时常去顾看,还有学他们的,就比他们更不加了。”宝钗道:“他们近来也很看重中国的文化,有些到中国人家,见我们家庭礼法都赞美得了不得,我看将来中外文化总有一天合拢,只不知何年何月罢了。”

一时探春、湘云从院里看了海棠进来,大家也没瞧见。探春笑问道:“红毛国的美人呢?”宝钗方站起相见,笑道:“既是美人,哪能说见就见。人家瞧瞧西施的袜子,还得花一个大钱,难道整个美人就白看了不成?”湘云笑道:“行了罢,那个美人一定是个哑巴。她若能说句话,我给多少钱都肯。”宝琴笑道:“怎见得不会说话,她还会作诗呢!”

说着便取出一张画,仿佛是药水画的,那上头画着一个女子,黄晶晶的头发,碧沈沈的眼珠,那桃腮粉面,皓齿朱唇,也有些美人风格。又象从前鼻烟瓶上粘的美人招牌,只短两只肉翅膀儿。湘云道:“这也不算得十分美,你看那眼睛是凹下去的。鼻梁又太高了。”宝琴笑道:“那可没法子,他们国里的人都是这个样儿。”探春道:“那旁边描了一行,像一条小蛐蜒似的,是什么玩意儿?”宝琴道:“那是他们的字,就仿佛是题款,背后还提另有中国字呢。”湘云翻过来一看,果有几行蓝色的字,不象写的,只象是铜丝划的,细看那字,原来是一首五律,写的是:

寒雾接苍溟,寥天隐客星。
雁声趋海断,龙气挟涛腥。
自昔劳吟望,无由共醉醒。
渡江春又到,为当感伶俜。

探春在旁同看,笑道:“这女子向来学唐诗的,至今还是这副腔调。”岫烟道:“近来学唐的,无非调弄虚腔。她这诗还有些作意,我看比那半瓶醋的诗人还强呢。”宝琴道:“他们的好处,就在专心,除非不做,既做了没个不成的。我听我们老爷子说,上科有个红毛国的公子,居然会做八股文章,求着许他捐监应试,偏被礼部议驳了。那八股文章比诗更难,不知他们怎么学的。”探春道:“为什么驳了呢?我若做礼部堂官,必要准他的。从先元朝开科,就有伊里亚的人中了进士,还做官呢。这正显得中国大气。如今比这个重要十倍百倍的,都肯给他们,单把这点科举功名看得这般珍贵,真不可解。”湘云笑道:“你们闺阁中人,科名无分,所以肯这么说。他们科举出身的,看着八股文章是门市买卖,怎么肯让外人抢了去呢?”

一时宝钗说道:“三妹妹一半天就要家去,难得琴妹妹、邢妹妹都来了,咱们也到园子里逛逛去,尽说那些费话做什么?”探春道:“这里海棠我刚才看了就不错,你们只迷西洋美人,倒把西府美人冷落了。”湘云道:“这两天这么暖,红香圃的牡丹也许开了,咱们还是看牡丹去罢。”于是宝钗和众人先到院里,看了一回海棠。果然粉腻脂融,十分酣透。岫烟道:“我们那院里海棠早已开败了,这里还是这么经久。”宝琴道:“南边的海棠是垂丝的,比这个还要娇艳。”宝钗道:“就这个我还嫌它脂粉气太重呢。”说着便同往红香圃。

只见紫藤垂垂,绿阴渐展。走到花圃里,牡丹已开了几丛,大家倚栏闲赏,说起那回牡丹社来。湘云道:“究竟分色限题,未免落了纤巧,没有什么深意。我只爱邢妹妹那句‘绝艳偏存澹泊风’,真是诗如其人。”宝琴道:“你那首绿牡丹也很有作意。并不嫌纤巧。”探春道:“你们起牡丹社,单把我撇下,我还要罚你们呢!”湘云道:“那时候你还在家里孵蛋,就请你也来不了哟。”宝钗见山石畔一丛潜溪绯,开得正好,笑道:“这正红的倒是贵种,怎么上回没见它?”

大家留神看去,那红的颜色胜过天竹子,还带点微紫,一朵朵开得都象佛钵大小,迎面便闻见一种浓香。湘云道:“我记起来了,那年它刚长骨朵,翻了心,没有开好。”邢岫烟道:“那回虽做了红牡丹,这正红的叫做一品绯,应该另作一首绯牡丹才对。”宝钗笑道:“它等到今年才开,是给三妹妹留着的,也只有一品夫人才配赋一品绯呢。”探春道:“我本该补作一首的,倒不拘什么题目。今天可不能交卷。”宝琴道:“那棵藕丝棠近于藕灰色,和别种紫的不同,也该另做一首。”

众人又走过去,围着同看。忽见侍书拿着一封信走来,回探春道:“这是亲家老爷给这里老爷的信,姑爷打发长兴送了来的,还问姑娘哪天回去,好叫车马来接。”探春接过那封信,并未封口,取出信来,看是:

违教兹求。逖闻荣晋冬卿,文孙继美,蜚英枢近,德门积庆,望实俱隆,曷腾敬仰。弟谬执师干,幸平安至,叼恩过厚,循分增辉。还镇金陵,珂乡静谧,藉可告慰。小儿深蒙教诲,资历尚浅,统领京营,惟以陨越为鉴,幸扶植之。兹因便带呈金陵志一部,土物数事,菲薄可怜,尚希哂存。风便盼赐教益,不尽延仰。

存周尚书亲翁阁下 姻弟周琼顿首

探春看完了,便问侍书道:“那带来的东西呢?”侍书道:“都搁在秋爽斋了,等姑娘看了信,一起再拿上去。”探春道:“信跟东西,你就送到太太上房去,还吩咐长兴,叫车马明天午后来接。”

侍书刚往回走,探春又叫道:“你回来。”又道:“吩咐他们,不用带那么许多人来。”侍书答应是,自去料理。这里宝钗笑道:“三妹夫要催你回去,又不敢催,只打发人请示,总算会办内差的了。”湘云笑道:“她家里来接,也不中用。这首绯牡丹诗若不作了,我决不放她走。”探春道:“这也难不住人,至迟明天早上一准交卷。”正在说笑,绣鸾来寻探春,说道:“太太请三姑奶奶有话说。”探春答应了,随即上去。众人又看了一回花,仍回至宝钗处闲话,见瞑色渐深,天又阴得很沉的,便各自散了。

到晚上又下起霏霏细雨。宝钗在灯下督着蕙哥儿理书讲书,又要看他的窗课。蕙哥儿从书包中取出竹纸钉成的薄本,呈与宝钗。翻开细看,头一篇题目是:“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那文章自起讲起,直至末比,代儒上改了二、三十字,加了无数的浓圈密点。最后两短股是加的夹圈,宝钗看那两股,是:

资劳之说所以限庸流者,而非以限奇杰,故夫干时之佐,当其事机未属,亦惟是山林伏处,自晦于鱼盐版筑之中,才能之目,所以测俗士者,未可以测圣贤。故夫命世之英,即当学养未充,第观其俎嬉娱,已夫天民大人之量。

代儒批的是:“实大声宏必发之作”。宝钗中不甚懂得八股,只看那批语,也自欢喜。接着看那二篇题,是“上下交争利而国危矣”,宝钗看那起讲时:

且夫一国之利有数,不损上以益下,则报下以益上,此必然之势也。然使互为损益,其势或犹足以相容。独至以有数者悬其的,以无等者驰其防,以不相容者激其焰,几何不相争,相斫以倾覆其邦家,而其患且未有已也。

代儒也是密圈到底,又加的眉批,是“笔锋犀利”四字。正要往下看去,忽听窗外有走路的声音,少时便见秋爽斋的婆子穿着雨衣进来,先给宝钗请了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说道:“这是三姑奶奶的,还跟二奶奶要一点上回吃的枫露茶饼,若在手边就交给我带回去。”宝钗道:“阴天下雨的,叫你跑了这一趟,快到那屋里歇歇,喝碗热茶再走。”一面叫莺儿寻那枫露菜饼,各处寻到了,都没有,最后寻到博古几子上一个建瓷缸里,才找着了。自己在灯下拆开信来,封内只有一张五云笺,写道:

红香圃赏牡丹,同人以绯牡丹社题未及,属为补作,“雨窗苦寂赋”诗。蘅芜主人吟正:

恩宠花天许此绯,寻常姚魏只漫骖。
严妆巧夺之一霞丽,正色疑空镜秀围。
楚凰怒放艳舞,蜀鹃分怨染仙衣,
风光浓到无情处,蜂趋梢头莫浪飞。

宝钗看了,不禁吟哦赞赏,随手写了回信,连茶饼交与婆子带去。此时已过二鼓,蕙哥儿尚在看书,宝钗催他去睡,说道:“夜里尽熬着,仔细明儿起不来,用功也不在这一会儿。”蕙哥儿听了自去,宝钗也便收拾就寝。睡中做了许多乱梦,仿佛是蕙哥儿中了状元,王夫人唱戏庆贺,大家向她道喜。又仿佛蕙哥儿奉使远行,心中又惊又急,又象是贾政病甚沉重,宝玉回来探病,相持对哭,不觉哭醒了。

只见残灯火半明不灭,黛玉正坐在炕前,对她说道:“姐姐魇住了,我等你好半天了。”宝钗道:“妹妹,我只怕还在梦里吧?心里只象小鹿儿乱撞似的。”黛玉道:“姐姐且定定神,我还有话和你商量。”宝钗歇了一会儿,才想到黛玉是从太虚幻境给自己托梦来的,因问道:“妹妹,你家来,有什么事么?”黛玉道“自然是有事,难道我是闹得慌,大雨天倒往外跑。头一件你宝兄弟央及我来的,他那回带给老爷、太太的仙丹,只怕两位老人家不肯吃,太太就信了,老爷那脾气,专凿四方眼儿,说不定异端邪说,还要骂上一大套,请你和三妹妹大家劝劝,这时候不吃,等到老病到了,可就晚了。”

宝钗道:“可不是么,太太得了丹倒很喜欢,说宝玉还惦记着我,第二天晚上就吃了,如今哪些病都不曾犯。老爷虽没有骂,只是不肯信。太太劝了多少回,也没劝动,可有什么法子。”黛玉道:“三妹妹能说会道的,你叫她想一套话,打动老爷。也许比太太说还有力量。”宝钗道:“三妹妹就要回家去了,老爷又上了西陵,这几天只怕见不着。”

黛玉道:“这也不忙在一时,你记在心上就是了。还有一件事呢,你宝兄弟因为柳湘莲、秦鲸卿、潘又安他们生生死死的姻缘,都成全了。连大嫂子也和珠大哥聚了两天,只云妹妹很好的姻缘,凭空拆散了,弄得如此孤苦伶仃,怪可怜的,要想把史妹夫寻着,接到太虚幻境,也叫他们重新完聚。只是史妹夫的姓名没人知道,无从找起。你明天问问云儿,早点告诉我,好替她去办。”宝钗道:“推己及人,原该如此,等我问了云儿,就会回你的话。咱们可得先说下,你别叫那魔王留住我,只不肯放我回,家里还有好些事呢。”黛玉道:“你只魔了那两天就受不了,我们又怎么样呢?”

宝钗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四丫头画的大观园图,皇上见了,非常赏识,要把她选进宫中,叫北静王来宣旨,老爷没主意的,就为了难啦,亏了四丫头自己上了一篇陈情表,皇上不但不怒,还赏了她一个道号。她那人如此胆量,把圣旨都抗了下来,也是想不到的。”黛玉道:“四妹妹本是血性人,就是跟珍大嫂子怄气,也是激出来的。说到修仙修佛,原要打穿后壁,用一番彻底工夫,没见你宝兄弟一天到晚只是玩不够人,人家想不到的,都玩了出来。这一向又忙着弄什么飞船,弄好了还要请你去坐呢。”宝钗道:“是什么样的飞船?”

黛玉道:“他和柳二爷想出来的法子,做了一只轻巧船,要在空中驾着走,看着怪悬的,他们倒一点不怕。”宝钗道:“那要摔下来了,可怎么好?不是拿性命当玩意么!”黛玉道:“他们是得了道的,摔了还不要紧。若是平常人摔下来,可成了肉饼子了。”说着一眼瞧见蕙哥儿的窗课本,拿起翻了翻,说道:“哥儿也完篇了,还不叫他乡试去吗?”宝钗道:“他师父也是这样说,老爷总说他年纪太小,太太因为上回出过岔子,也不大放心。到那时候再说吧。”

黛玉还拿着课本翻看,宝钗道:“你还懂得八股么?”黛玉笑道:“比你总强点。我小的时候,雨村先生选了几篇给我念,其中龙虾混杂,也有流丽的,念起来也很好听。你宝兄弟最厌恶这个,我还跟他抬过杜呢。”宝钗道:“别看文章了,看看你的鹦哥吧。”黛玉问知在抱厦上,便自出去,少时就听那鹦哥叫道:“紫鹃倒茶,姑娘回来了。”又念那两句葬花诗,学黛玉长叹的声音。好一会,黛玉方进来,向宝钗道:“亏你从哪里寻了回来,真是比先倒长俊了。”

又坐谈了一会儿,便站起来,说道:“姐姐歇着吧,天不早了,趁着这会儿没雨,我要回去了,一半天再见。你见了云儿,替我带句话,这件事要给她办妥了,该怎么谢我?”当下辞别宝钗,一路排云驭气回至太虚幻境。宝玉和晴雯、紫娟在留春院西院说话,听见黛玉回来,忙即迎出。宝玉拉着她的手道:“妹妹可累着了?着了凉没有?你看手这么冷,快到屋里暖暖吧。”又叫紫鹃倒半杯百花酒来,给姑娘喝两口,去去寒气。又咳了一声道:“这怎么好,若凉着了,有点病痛都是我的罪过。”

黛玉嗔道:“你总是这么罗哩罗唆的,我哪里还象从前呢。自从服了仙丹,什么寒暑风雨都不怕了。”说着就走进里间,又笑对宝玉道:“你的话我都给你带到了,宝姐姐问了云儿,一半天就来回话。还告诉你,四丫头要选进宫去,她自己上表辞掉了。”宝玉笑道:“到底是贾宝玉的妹子,能够把世上荣华富贵看得这么破,也叫那帮禄蠢看看巾帼中还有这样人物,做个男子,蝇营狗苟的,羞也不羞?”黛玉道:“你的妹子也有轰轰烈烈,在那里做提督夫人的,那又是怎么说?”

宝玉笑道:“我所说的禄蠢,只知道升官发财,其次就是对全身家保妻子,天下事一大半都误在他们手里。若真个抖起精神,并着性命替国家扶危济难,这也是少不得的,哪能归在禄蠢里说呢?”黛玉笑道:“别看四妹妹持佛这么坚决,她如今也封了真人,和你一样,将来也许佛界不收,改做了道姑,那才真是难兄难妹呢!”宝玉道:“你可记得册子上说四妹妹的‘可怜闺阁候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似乎她一生收场,也是早已注定的,连圣旨都板不过来。”

黛玉道:“定数呢,还是有的,可也在乎人为。就拿册子上说,三妹妹如何飘零远嫁,如今姑爷倒这么阔,还守在家门口,连凤姐姐、妙师父,说得结局那么惨,眼下也转过来了。天下哪都是印板文章呢?若说什么事都依着定数,咱们也不必替云妹妹忙活了。”宝玉道:“正为这个,我要和你商量,几乎忘了,刚才秦鲸卿说起史妹夫虽没有姓名,只要准知他的生卒年月,往地府去查,也查得出来。鲸卿本来在阎王那里做过书办,和衙门里人都很熟,情愿为此事跑一趟。除非史妹夫投生去了,若不然准有办法的。咱们还等宝姐姐不等呢?”黛玉道:“既已叫宝姐姐问去,乐得等个回信,何在乎这一两天。”

宝玉道:“还有一句要紧的话,你倒没说起,到底那丹药老爷、太太吃了没有?”黛玉笑道:“我今儿真是忙昏了,说话着三不着两的,幸而到那里倒没有忘记。据宝姐姐说,太太吃那丹药很见功效,只老爷始终不肯信。我也和宝姐姐说了,叫她和三妹妹商量,想个法子劝劝。”宝玉皱着眉说道:“老爷他那脾气,就是三妹妹的话也未必说得动,只可到紧要的时候,我拼着自己去一趟就是了。”

此时黛玉颇觉疲倦,便叫紫鹃服侍卸妆。宝玉只在镜台旁瞧着,一时卸了妆饰,紫鹃问道:“姑娘好几天没篦头了,今天篦篦吧。”黛玉道:“我今天乏了,明天再说。”一面瞧着宝玉道:“我为你跑了这一趟,你让我好生歇歇,闹她们去吧。”宝玉笑道:“我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碍什么呢?”

黛玉又瞧了宝玉一眼道:“你替我好好地到那屋去,便宜得多呢。刚才宝姐姐预先说下,她来了不许你再闹她,你若不听我的,我也不管了。”宝玉笑道:“我算怕定了你了,还有什么说的呢?”黛玉又使个眼色给紫鹃、晴雯。娟、晴二人便架着宝玉,往西屋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凌缥缈神瑛驾鹏舟 报绸缪宝钗调凤轸

话说黛玉在留春院一觉睡醒,见花影满窗,约略辰牌已过。紫鹃闻黛玉醒了,忙过来服侍。黛玉问道:“二爷起来了没有?”紫娟道:“二爷一早起来,就和晴雯去寻麝月,说是赶早坐飞船去。”黛玉道:“他们就没拉你么?”紫鹃道:“二爷也叫我去,都去了,姑娘起来谁服侍呢?”黛玉笑道:“也没有见过这样疯疯颠颠的,成天家只是玩不够。”紫鹃笑问道:“那飞船到底是怎么做的?”黛玉笑道:“知道他和柳二爷怎么拾掇的,远看着只像一只大风筝,无非那翅膀是活的,可以操纵升降罢了。”

原来这飞船的制法,黛玉也不深知,乃是宝玉想的法子,和柳湘莲、秦钟商量多次,又画出图样,仔细斟酌定了,方才按式试造。那形式宛然是一只飞鸟,有头有尾,两边支着翅膀,从翅膀里安了松紧带,一松一紧,那船便逐渐飞起。船身及一切装设,全用的轻藤细竹,取其不占分量做成了,先和柳、秦二人试演过几回,起初飞起至两三丈高,略为盘旋,便即落下。后来又减轻了分量,添了零件,慢慢地升得高了,驾得也比先稳了。这一向宝玉每天早起,必往园中芳草坪和秦柳诸人试演一回,只不曾带过女眷。

那晚黛玉去寻宝钗,宝玉在家和晴雯、紫鹃谈话,说起飞船,十分得意。晴、鹃二人也都觉希罕,晴雯向来贪玩好动,笑道:“你只顾自己玩,也不带着我们去坐坐。”宝玉笑道:“我怕你们胆小,要去不是现成的么,咱们明天就去。”紫鹃道:“你们只管去,别算上我,若都扔下走了,姑娘起来,找不着人,一定要说的。只要做成了,哪一天不好坐呢。”宝玉道:“她不去,咱们把麝月找上,也是一样。”当下便打发侍女出去,和柳湘莲、尤三姐说定了,在芳草坪会齐。正要另叫人去通知麝月,却赶上黛玉回来了,说了好一会的话,就混忘了。直至夜深,回到西屋,因明天要赶早去玩,忙即收拾就寝。

次日宝玉醒来,见屋里黑沉沉的,心想别碰上阴天下雨就玩不成了,连忙起来,一看,原来晨曦未上,为时尚早。看那晴雯尚在酣睡,脸贴绣枕,两腮红得似雨后海棠,一绺漆黑的头发垂到枕畔,身上穿着茜红软罗的小夹袄,玉臂半露,微闻股香,瞧着可怜、可爱,不忍将她唤醒,就拿起一根细灯草,向她鼻孔里微搅,晴雯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两眼半睁半闭地说道:“又是哪个小蹄子来搅我,把我搅醒了,你也没有便宜。看我打折你那爪子。”宝玉笑道:“也该起来啦,你不是要坐飞船去么?”

晴雯这才知道是宝玉戏弄她,瞅了宝玉一眼,笑道:“敢则是你,亏得我没骂出来。”说着连忙披了衣服,挽起头发,走下地来。先服侍宝玉梳洗了,吃了果点,自己也赶着洗脸理妆。一时紫鹃醒来,笑道:“你们真是赶早,拿玩的事当正经。”晴雯笑道:“你只管睡你的,太阳还没有晒屁股呢?”宝玉等晴雯妆罢,便和她同往蘅香院。走到院里,晴雯道:“麝月这蹄子一定没起,咱们堵她的被窝去。”不料麝月早已起来,正和四儿在窗前对镜梳头,见宝玉等进来,笑道:“今儿真是早班,那栝树上的太阳还没下来呢。”晴雯道:“你就快梳吧,今儿有好玩的,带你玩去。”麝月问道:“什么好玩的?这么要紧?”

宝玉方说起去坐飞船。四儿道:“那飞船做好了么?让我也开开眼去。”晴雯笑道:“见人家上毛厕就屁股痒痒,知道坐得下坐不下呢?”宝玉道:“多一个人还不要紧,只快些收拾,别磨蹭时候了。”麝月佯嗔道:“小爷你急的是什么?早也是坐,晚也是坐,那飞船还会飞跑了不成?”

等一会儿,麝月、四儿梳完头,都换了衣服。侍女们端上燕窝粥来,各人吃了一点,又让晴雯也吃了,然后同出院门。绕过柳堤,缓步向芳草坪而来。此时,初日蝉鸣,花枝上晓露犹湿,比平常分外幽静。走过几折山坡,才是绿茸茸的一片草地。大家都说,这可到了。四儿问道:“那飞船呢?”宝玉指着那边草地上一个大风筝似的说道:“你看那不是么!”

众人走近前来,见那船是细竹做的,有舱有门,制做精巧,只不见柳湘莲夫妇。晴雯道:“别是昨晚上送信的没送到吧?”宝玉道:“不能啊!也许三姨儿喜欢打扮的,还没梳好头呢。这里又没人找去,只可等等,横竖他们必来的。”众人在石墩上坐着,歇了一会儿,尚无消息。晴雯道:“咱们先上船去吧,也许他们在船上呢。”麝月笑道:“你真是个急性子,一会儿也等不得。”宝玉道:“先上去也好,比这里坐着舒服点。”便领着她们三人同上船去。

刚拉开舱门,舱里正有人往外走,迎面碰着,正是尤三姐。一见他们,笑道:“我们等得不耐烦,估量着必是侍女们传话传借了,正要找人去问,你们倒来啦。”晴雯道:“我们在船外也等了好半天,还不断地说话,你们瞧不见也罢,怎么也没听见?”柳湘莲在舱内,听见尤三姐和人说话,知是宝玉等人来了,忙即迎出相见,笑向宝玉道:“我就知道你带上几位娇宠,牵牵扯扯地决早不了。”宝玉笑道:“这可冤枉了我们,我们在外头也等得心焦,还以为二嫂子头没梳好呢。”说着话便一同进舱。

舱中一色的细藤椅,各人随意坐下。湘莲笑道:“幸亏多下几张椅子,才勉强坐下,将来还得另造一只大船,预备两位奶奶和你的十二金钗都坐得下才好,不然就未免有人向隅了。”宝玉笑道:“柳二哥又说话了,哪里都要同时坐下。今儿你坐坐,明此她坐坐,不要都坐,也不要都不坐。这只小船不是也够了么?”湘莲笑道:“宝兄弟,你戏词真熟,信口一编,就成了道白了。任你怎么会说,到了别扭的时候,还得我和秦兄弟去充那两个劝架的。”宝玉道:“别瞎胡扯了,咱们正经开船吧。”

湘莲把那两翅的上下销息鼓动了,这船摇了两摇,便向空中升起。尤三姐和晴、麝等初次试坐,都觉着头晕心震,慢慢地越升越高,倒平稳了。睛雯指船上三字篆书匾额,问宝玉道:“那上头写的什么?”宝玉道:“那是船名,叫做垂天鹏,比方它像个鹏鸟。”晴雯笑道:“这只船真像个大鸟,咱们在鸟肚子里,又像个什么?”麝月从玻璃小圆窗看下去,只见一片迷茫,不知东西南北。脚底下一堆花花绿绿的,便是太虚幻境。看那溪水,只像一条曲线。近处山阜,只是小小的几个绿团,忙唤尤三姐和晴雯、四儿同看,大家都看得呆了。宝玉、湘莲二人是见惯了的,还在那里说笑。

一会儿这船更放得高了,连太虚幻境也辨认不出,都混在迷茫烟霭之中,只觉一片一片的白云,如拖棉撒絮一般从窗外飞过。再往下看,惟见小小的几星黑点,几根黑线,余外都是白蒙蒙、青沉沉的,一眼看它不尽。先时还有云影来去,此时形影俱绝,远近空中真是渺渺茫茫的世界。尤三姐道:“我想那红绿大盗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必定也是这般光景。”晴雯道:“他一个肉身人,哪能飞到这般高呢?若不是亲自上来,任谁说也没人肯信。咱们总算开过眼了。”四儿道:“你看四海里没边没岸,若万一摔了下去,还找得着么?真要像二爷说的,化了灰,化了烟,被大风吹去呢。”

麝月道:“你还以为咱们是血肉之体么?横竖只剩个灵魂,摔到哪里也不要紧。”晴雯道:“到底还是不摔的好,你是豁出去性命来的,天不怕,地不怕,我还豁不出去呢。”宝玉听她们胡谈,不觉扑哧地笑了。湘莲道:“怕是不怕,咱们宁可拿稳点,别再上去了。若上去碰着罡风,那就保不了险啦。”尤三姐道:“我听说离天近了才有罡风,咱们快到天上了么?”宝玉道:“虽没有到,也不多远了。咱们虽不怕罡风,这船可抵挡不住,万一真把她们折腾下去,事情就大了,还是慢慢往回走吧。”湘莲扳住销息,徐徐下降。到转向的时候,大家又觉着眩晕,渐渐看见云影鸟影,往下看已见太虚幻境花花绿绿的影子。

晴雯道:“这可快到家了。”麝月笑道:“没上来,只盼着上来,上来了,又怕下不去,这可何苦来呢?”宝玉笑道:“你别笑她,世上那些禄蠢都是这种心理,只怕比她还要胆小,骑着马也得拄拐棍呢。”尤三姐道:“我平常只想做个剑仙,飞行天下。今天这一来,倒把我的高兴吓回去了。”一时飞船下降,正落在会真园芳草坪里,大家都忙着下来。晴雯向尤三姐道:“三姨儿,不到老太太上房坐坐么?”尤三姐道:“下半天我要来陪老太太看小牌,此刻先家去歇歇。”说着便同柳湘莲出园,自回前院去了。

这里宝玉带着晴雯、麝月、四儿,同回留春院。一进院门正遇着金钏儿,瞧见宝玉,便笑道:“你们倒好,一早起瞒着人就去坐飞船,那是什么希罕玩意,得什么样脸子才配坐哟?”宝玉笑道:“只要你喜欢,明儿我和你两个人坐去,任什么人都不带,你说好不好?”金钏儿笑道:“我的小脸也得配,别把我折坏了。连二奶奶都没坐过呢。”宝玉拧了她一把,笑道:“你这嘴是怎么长的,叫人又可恨又可爱。”晴雯问道:“二奶奶在屋里么?”金钏道:“上老太太那屋去了。”

宝玉想起还没给贾母请早安,连忙也出园前去。从茶靡架下走过,芳官正在那里掐花儿,宝玉问道:“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芳官眼睛也不抬一抬,只说道:“你们坐飞船也不带着我,叫我和谁玩去?‘宝玉笑道:“就是那只小船,若都去哪里坐得下,横竖早晚都要坐的,决不能把你撂下。”芳官撇着嘴道:“人家坐剩下的才给我坐呢,就坐了也不希罕。”宝玉笑道:“算了罢,我怕吃酸的,这点子就够受的了。”说着便往贾母处。

贾母坐在靠窗紫檀小榻上,黛玉和迎春、凤姐、尤三姐围绕说笑。正提着宝玉,鸳鸯见宝玉进来,笑道:“凤凰可飞回来了,老太太一直不放心,叫我们打发人追去,那时候你正在半空里,可怎么追哟!”凤姐笑道:“我早起看到树梢前头一个大沙雁,只道是人家放的风筝,还叫二姨来瞧。到底她比我知道得多,说这是宝二爷和柳二爷做的飞船,可把我蒙住了,多咎见过船会飞的。这一飞不飞到天河里么?”贾母道:“宝玉,你的飞船也试验过了,收起来吧,那不是闹着玩的。”宝玉笑道:“老太太没坐过,看着怪悬的,实在不相干,比咱们池子里的小船还要稳呢。老太太若不放心,只坐一回便知道了。”

一时,侍女们回道:“秦大爷要见。”宝玉忙即出去见秦钟,众人仍陪着贾母说笑。贾母又对黛玉道:“宝玉那牛性子,我说他不听,还是林丫头劝劝他,他倒听你的话。什么不好玩,何必单要玩那个呢?”黛玉答应了。贾母留大家同在上房午饭,吃完了,然后各散,贾母自歇中觉。

此时夏日渐长,紫鹃拿着针线,至含晖水阁廊子上做活。一则因那里地方敞亮,省些眼力,二则借此乘凉。刚好金钏儿从上房取果碟下来,顺路至此闲逛,看见紫鹃,笑道:“你倒会寻舒服,这里过堂风儿,又临着水,有多么凉快。我也舍不得走啦。”歇了一会儿,便往湖春馆取来花样粉笔,也在竹几上仔细描画,一面和紫鹃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问道:“这活计是你自己的么?”紫鹃道:“我哪里用得着这些细活计,还不是二爷和姑娘用的么。天长了,不做活也是白闲着,借它解解闷儿。”

金钏道:“我们二爷什么事都随和,单是这些活计不肯用外头做的。从先袭人一个人忙不开时,常找姑娘们帮忙。如今又添上二奶奶的一份,只靠你一个人如何忙得了?”紫鹃道:“他们不是不会做,就是懒得动手,白央求也不中用,只可我笨手策脚地赶碌罢。”金钏儿道:“若说手工,得数晴雯是个尖儿,偏不肯正经干。从先在怡红院轻易也不动一针一线,如今还是那个样,天天只找好玩的,也没个腻,你们搀和搀和就好了。”紫鹃道:“这也是各人的脾气。我素来就不喜欢那些,他们今儿早起。找我去坐飞船,我还不去呢。”

金钏儿道:“那飞船坐一会儿开开眼,也就算了。我看着二爷二奶奶时常家去,倒觉着眼热。我家里还有娘、有妹子,那年我跳了井,把她们可坑苦了。你替我求求二奶奶,多咱再回去,把我带了去,看看她们娘儿俩,我也没别的牵挂了。”紫鹃道:“这是你的孝心,姑娘没有不答应的。我听说宝姑娘一半天又要来了,也许打发你送她回去,借着家里瞧瞧,倒是个机会。”金钏儿笑道:“他们真方便,今儿我来,明儿你去,跟在家里住着,也差不了多少。是怎么修了来的?”

紫鹃道:“饶这么着,太太见二爷回去还哭得了不的,若在世上,到远省做官,一辈子还许见不着一面,那又怎么样呢?”说着又见芳官、藕官走来,向金钏儿道:“哪里都找到了,谁知你在这里纳福。”紫鹃道:“你们俩这两天倒空闲。”芳官道:“旧的都会了,新的还没编,可干什么呢?”藕官道:“大热的天,你们在这里纳着头做活,吃了饭也不消化,跟我们划船去罢。”金钏儿道:“太阳还没下去,船上也晒得怪热的,还不及这里坐着凉快。”芳官道:“我们把船划到阴凉的地方,看看荷花,吃吃莲蓬,高兴再哼上几句,不比闷坐着强么?”金钏儿被她们说动,当下将花样收起,便同去泛舟。紫鹃仍旧做活,直到天快黑了,方回留春院去。

晴雯问她这半天到哪里去了,二奶奶找了你一回,也没有找着。紫鹃道:“我在水阁那边做针线呢。”晴雯笑道:“你太勤谨了,大长的天也不疏散疏散。”二人谈了好一会儿,吃过晚饭,宝玉、黛玉方从贾母处下来。紫鹃、晴雯同迎出去,黛玉说起宝姑娘今晚来,你们不拘哪个,到界坊外去接一趟。晴、鹃二人答应了。晴雯又回道:“三姨儿送了四盆花来,这屋里摆的就是。”

黛玉走过去,见每盆都开着许多双花,幽香袭袭,陡然想起那年工夫人给自己和宝玉每人一盆兰花,也是双花满放,当时以为是个吉兆,哪知道转眼就成了生离死别。经过生离死别,以为是绝望的了,不意又有此番团圆,好似兰花有知,预为始离终合之兆。思前想后,不觉得呆了。宝玉见她如此,不知又触起什么心事,连忙拿话打岔道:“妹妹那回要弹的猗兰操,也没有弹,今天有这么好的兰花,不可不酬它一曲。黛玉只楞楞地,说道:“我哪有闲心思弹琴呢?”

宝玉又央及道:“好妹妹弹着玩玩,你从前怪我不知音,我跟师父研究,也懂得了好些,如今可不是老牛了。”黛玉知他曲意慰藉,便道:“那猗兰操是成调,没多大意思,我另弹个海山操罢。”宝玉连忙取下壁间瑶琴,亲自拂试,放在琴案,看黛玉抚弦按曲,只在旁端坐静听。

原来他前此在大荒山,常见渺渺真人弹琴,也略得其传授,所以听得进去。起先只听得叮噔之声,弹过一两段,那琴声渐渐高了。听到中间,顿觉苍凉满耳,好似一片天风海涛之音,奔泄指上,不由得击节赞叹。

正在凝神领略,忽见紫鹃掀起湘帘,晴雯搀着宝钗进来,笑道:“这屋好香,正该在花下弹琴,不用点香了。”黛玉忙歇下琴来,迎前相见。宝钗道:“妹妹索性把这曲弹完了,咱们再说话儿。”黛玉道:“也就剩末段了,等我弹完,姐姐也弹上一曲,让我学学。”宝钗笑道:“大远地来了,什么话都没得说,就弄起丝桐,你唱我和,未免可笑。”黛玉道:“你横竖要见了老太太才回去,这一半天决走不成,说话的时候尽有呢。”宝钗道:“也好,我前儿刚谱了一阕新曲,要寄给你的。因为要来,就搁下了,等一会弹给你听罢。”宝玉道:“妹妹,你先弹你的。”

黛玉重新就坐和弦,把海山操末段弹完了,余音渺然,更觉苍凉无尽,一时推琴起立,笑对宝钗道:“这可要听姐姐的阳春雅奏了。”宝钗笑道:“你这一说,我更弹不下去了。人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我岂只三年没弹,只怕连工尺都记不准呢。”宝玉笑道:“姐姐,你在家里还这么客气,说给谁听哟!”宝钗推托不掉,只可就案试抚,她是弹惯了的,虽然搁下多时,到底与生手不同,渐渐琴和指协。黛玉细听,她弹的是:

山遥遥兮海水深,美人天末兮思同心。感所思兮何许,佩幽兰兮盟素襟。

歇了一会儿又弹道:

望太虚兮为乡,驾飞鸾兮从子翔。之子所居兮云阿桂堂,银河渺渺兮风露凉。

黛玉一面听着,悄悄地说与宝玉。宝玉字字领略,微笑道:“这第二叠意味更深,太虚为乡,不就指的咱们这里么?我虽不大懂琴理,也觉得她做得好。”黛玉道:“别尽着说话,且听她怎么接的。”一会儿又弹道:

昔之遇兮何郁骚,今之遇兮心陶陶。惠而好我兮招我游遨,情耿耿兮天月高。

宝玉听黛玉不说了,笑道:“这词意分明指的是你,就看出你们俩的情分了。”黛玉道:“这里头也有你呢!”宝玉道:“我听着真有趣,就是骂,我也爱听。”黛玉微笑道:“你这话就是外行,琴曲里哪有骂人的。”又听她弹道:

生生死死兮双缠绵,天上人间兮永相怜。永相怜兮共怀抱,情衷如环今千万绕。

黛玉听完了,忙向宝钗道:“此情相与,惟我两人。等我闲了,也谱一曲奉酬,以志永好。”宝钗站起来说道:“这是前儿晚上独坐无聊,随意自写的。今儿还是头一次试弹呢。”黛玉命紫鹃将雪梨茶沏来,和宝钗一面喝茶,一面闲话。

宝玉问道:“云妹妹的事姐姐问了没有?”宝钗笑道:“若没问,怎么来回话呢?她说起妹夫姓林名成璧,也是一个秀才。老太太大事前一天过去的。”宝玉笑道:“这倒好,他也姓林,别和林妹妹是一家罢。”宝钗笑道:“你说的是笑话,外头真有人说他是林姑老爷同族,还承继给姑老爷做儿子呢。”黛玉道:“这是哪里来的话?我们家几代单传,连过继的都没有,我还配有兄弟么?”说着眼圈便红了。

宝钗道:“妹妹,不是我说你,到底还是心眼太窄。这有什么伤心的?姑老爷成了神道,江淮人家,谁不称道此事呢。”又问宝玉道:“史妹夫的事你托谁办?”宝玉道:“只有秦老大最妥,他和地府书差都熟识,只要准知生卒年月,就查得着。如今有了姓名,更好办了。明天就请他去一趟。若找着了,就接史妹夫同来。你告诉云妹妹,在家里听喜信吧。”宝钗道:“我把这话告诉云儿,她感激得了不得,还不住地掉眼泪,我见她怪可怜的,林妹妹托我带的话,倒不好意思和她取笑了。”

宝玉笑道:“咱们要说正经的了。我有个好玩意等着你呢。”宝钗道:“不是那新造的飞船么,居然造得这么快。”宝玉道:“这是谁多这个嘴,我要叫你希罕希罕,说穿了,就没意思了。”黛玉道:“老太太再三嘱咐我,不许你再坐,你还不收了么。”宝玉笑道:“我好容易造成了,还不让我玩玩,等玩够了才收呢。别看老太太这么说,过天请她老人家坐上一回,就放心了。”正说着,麝月、金钏、芳官、藕官等都来见宝钗。另有一番说笑,方把话截住。

麝、钏等走后,晴雯、紫鹃又进来服侍钗、黛二人洗脸卸妆。宝玉只歪在一旁,笑嘻嘻的瞧着她们。黛玉笑道:“姐姐不许你闹她,还不到那屋里早些歇着去。”宝玉扑的一声笑道:“咱们昨儿晚上怎么说的,你又来扯后腿,谁能听你的哟?”说得黛玉也笑了。紫鹃侯宝钗卸妆已毕,趁空回道:“金钏儿求求姑娘,明儿宝二奶奶回去,派她送了去,借此看看她娘和她妹子。我想也是她的孝心,姑娘应许了她吧。”黛玉道:“她去一趟也没什么,只是宝二奶奶还得住一两天才走,你叫她听信就是了。”

晴雯问宝钗道:“我听说袭人又回来了,可是真的?”宝钗道:“说起袭人也可怜。那姓蒋的过去了,没留下一个大钱,她一个人在外头,也没法子过,情愿进来当个老婆子。如今补了老陈妈的缺,在怡红院做点零碎活,还要受秋纹、碧痕的闲气。哪里不养闲人,她究竟是服侍过二爷的人,养她一辈子算了。”说着,拿眼瞟着宝玉看他什么神气。宝玉却只当没有听见,倒是晴雯说得大方道:“一个人太兴头过了不是好事。好原先在怡红院是什么分儿,若不是多走了一步,除了奶奶们就要数着她了。如今折了志气,情愿当老婆子,这也就够她受的,还挤对她做什么?。”紫鹃铺了炕,见宝钗、黛玉无话,便同晴雯退去,各自歇息,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先起,至贾母处打个照面,忙即往寻秦钟,告诉他林成璧姓名,及生卒年月,又亲自写信给阎王,说明此事,托其招呼。一面叮嘱秦钟道:“这封信且带去,若底下查着了,就不用再递。你到那边瞧着办吧。”提另又写了禀帖,给祖爷爷、爷爷请安,并托秦钟带去。秦钟受了宝玉重托,当天便动身往阎都去了。宝玉回园,先至芳草坪,将飞船备妥,然后回留春院。

等了一会儿,宝钗、黛玉方从贾母上房回来,在院里看花。宝玉趁她们高兴,便要同去试坐飞船。黛玉笑道:“我们刚回来,还没歇住脚,又不是什么要紧事,这么着急!寅刻等不得卯刻的。”宝钗道:“他既说了,早晚得坐一回。早坐也算了却一事。”宝玉道:“说好了,也不是马上就去。你们尽管歇歇,我还要点喽罗兵呢。”说着自去约了紫鹃,又往湘春馆去叫金钏儿和芳百、藕官。等她们都来齐了,这才同钗、黛向芳草坪行去。

那飞船正停在草地上,黛玉走近瞧见了,说道:“这船这么大,只怕飞不起罢?别把我们摔在大海里去。”宝玉笑道:“你们不放心,我还更不放心呢。若把你们都摔在海里喂了王八,我就该死了。”芳官、藕官跑得快,先走上船去,众人也陆续上船。她们从未见这种玩意,到处走走看看,都没猜透其中机括。还是黛玉绝顶聪明,看到那两只大翅膀,笑道:“这船上下摆动的销息,必是在翅膀上。你们不信,只瞧着罢了。”宝玉笑道:“我们费了两个月的心思,被你一句话就点破了。”宝钗笑道:“我也猜着了几分,只没说出来。”金钏儿道:“二爷,你开上去,我们看看。”宝玉鼓动船翼,向空中慢慢飞起。

鹃、钏、芳、藕诸人都有些头晕,宝钗、黛玉道根较深,却不甚觉得,只靠着玻璃窗看看风景,说些闲话。黛玉道:“你看那一条黑线,不就是咱们门外头的溪水么?”金钏儿道:“那一堆花花绿绿的就是咱们那园子。”芳官眼睛最尖,还隐隐看见涵万阁的绿琉璃瓦,渐渐升高,便都瞧不见了。只觉天地苍茫,风烟浩荡,下面有些黑点,只似芝麻粒大,认不清楚。宝玉笑道:“你们看这眼界如何?到这上头才算逍遥游呢!”

宝钗笑道:“你这也是有蓝本的,古来列子的御风,墨子的飞莺,料想不过如此。你节取其意,采飞莺之形,参用御风之术,做成这个特别玩意。”黛玉道:“我们中国向不取奇技淫巧,所以那些法子都不传。咱们不过做着远的,若有人仿这个制法,拿来载货行军,那些木船都用不着了。”鹃、钏诸人也唧唧哝哝,各自评论。

忽然一阵飓风卷过来,这船歪了半边,飘飘不定,吓得大家都慌了。紫鹃连叫几声嗳哟,藕官将袖子遮了眼,不敢再看,芳官伏在宝玉身上,金钏儿只叫心跳,拿手按住心口,连钗、黛二人也不免花容失色。

不知那飞船掉下没有,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