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下部)(3-5) 作者:楚无过
2022/09/25发表于:SIS论坛 第三章 等慢悠悠地骑回家,天己完全黑透。想在楼下抽根烟,没能找到打火机。母
亲来开的门,尽管我闷头弓背刚把钥匙捅进去。「可回来了你!」她皱着眉:
「咋了到底?」我撇开眼,没说话,只是埋头脱鞋,这间隙顺手带上了门。碎花
裙摆在眼前兜兜转转,母亲「嗯」了一声,吐口气:「咋关机了?」 「没电了呗。」我侧身拿拖鞋,抬头瞅了一眼。 「袜子也脱了,」她轻掩着鼻了:「先洗脚去!」 「你咋不接电话?」可能因为闷着头,我声音听起来也闷闷的。裙摆又转了
转,不等母亲说话,我又补充道:「啥事儿忙得。」 「没听见啊,学校正搞排练,手机搁在包里,回头给你打过去,你就关了机。」 我吸吸鼻子,站起身来,又快速闻了闻手。 「是不是出啥事了?」她压低声音,捅我一下,很快在我身上拍了拍:「这
么脏,在地上打滚了?」 「没啊。」 母亲眉头微蹙,紧抿着嘴。奶奶在客厅唤我。「真没啥事儿。」我扭身笑笑,
抹了抹一脸油腻。母亲也不说活,就那么看着我,像是等着我说下去。 犹豫半晌,我说:「饿死了。」边说,我边走向客厅,还即兴冲母亲笑了笑。 浆面条,拍黄瓜,卤猪肉。我吃得狼吞虎咽,虽然并没觉得多饿——事实上,
归功于下午的几个雪糕,胃里涨得厉害。奶奶在一旁看电视,前一阵还咿咿呀呀,
就我埋头掇块肉的功夫,她老就耷拉上了眼皮。 母亲去洗了个澡,一会儿穿了身白睡衣出来,她让奶奶回屋睡去,后者强硬
了半分钟,到底还是在搀扶下乖乖上了床。我开了罐啤酒,母亲在电视机旁吹头
发,她问我是不是真没啥事,我连说了两声「没事儿」,是的,有些急躁,甚至
恼怒。母亲垂下头,不再吭声,等我刷完碗回来,她已经回了房。我不由有些失
落。不多时——卧到沙发上,刚换俩台,母亲又出来了,她让我洗澡去,我赶忙
笑笑说:「好好好。」 「别光嘴上说,屁股也挪挪。」母亲摇着蒲扇。 「烦不烦?」我坐起来,故意拧着眉。 「切,这就嫌你妈烦了?媳妇儿还没娶呢!」她三步并作两步,在我头上敲
了一下。 我没说话,只是耸了耸肩。 「敢在外面惹事儿,我可饶不了你。」母亲站在身后,又敲了我一下。她声
音很轻,仿佛上午经历的那些糟心事儿从未存在过,一时间我真不知道该说点什
么好了。母亲携着香气,在眼前鲜活地走动,一颦一笑间闪烁着这个夜晚所有的
光晕,她说起我小时候在缸沿磨牙的事,说我刚学走路那会儿能沿着杨木椅子一
步步地栽进水缸里去。这么说着,她大笑起来,拿蒲扇轻拍着胸口,修长的脖颈
在飞扬的发丝下白得耀眼。 父亲回来已经快十点,醉醺醺的,一进门就指责我为啥不接电话。「你小舅
喊你喝酒去!」他大着舌头,抡了抡胳膊。我一边把他引到沙发上,一边告诉他
手机没电了。父亲让我给小舅回个电话,说不回不礼貌。「做人啊,礼仪为先!」
他撩起衣服,拍拍肚皮,又猛地把POLO衫脱了下来。「用你爸爸的,咋样!」他
又拍拍肚皮,把诺基亚1100递了过来。 母亲从玄关跟到客厅,始终没说话,这会儿她站厨房门口说:「张凤举啊张
凤举,明儿个就骂他一顿,整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骂啥啊骂?」父亲靠到沙发背上。 母亲抱着胸,没说话,还是轻摇着蒲扇。 「大老爷们喝点洒咋了?啊?」他看看我,又看看母亲,最后盯着电视说:
「咋了!」说话的整个过程中,父亲始终坚定地向我伸着胳膊,挠头和从裤兜里
掏烟都没能动摇他的决心,小巧的1100攥在手里,像是什么炸弹的引爆装置。 我只好把手机接了过去。 「咋给你说的,少喝点少喝点,自己骑摩托车不知道?」母亲步步逼近,走
到电视柜旁又停了下来。 父亲摸了根烟,反复在腿上敲着,并没有点上。 「别高血压,整天喝酒脑子都喝坏了!」母亲咬着牙,用蒲扇狠狠往自己头
上拍了几下。 「咋了?大老爷们喝点酒咋了?」坐在沙发上的人还是这么一句,虽然口气
弱了些:「妈勒个屄的!」 母亲瞅我一眼,扭身回了房。 父亲打个洒嗝,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总算点上了烟。于是一氧化碳和尼古
丁便填满僵硬的空气。我觉得自己早该说点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直到搞了
碗蜂蜜水回来,我才让父亲以后少喝点。说这话时,我颠着手机,仿佛那是个烫
手的山药蛋。电视里在演什么《大宋提刑官》,每次何冰张嘴我都怕蹦出来的是
京片子,奶奶房间熄着灯,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睡着了。后来母亲出来喊父亲,
让他洗洗澡睡去。「不洗,」他翘着二郎腿,耸拉着眼皮:「今儿个偏不洗!」
当然,说归说,他最后还是洗去了。 我在沙发上呆坐一阵,剥了个橘了,又换了几个台,之后就顺手拿起了父亲
的手机。或许我只是想看看手机功能,但那些通话记录还是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
三个月二十来条吧,都很短,几十秒,最近的是五月三号,通讯录名字是「老蒋」。
父亲用手机并不少,毕竟猪啊鱼啊杂事多,但「老蒋」在一众闪烁的数列里还是
那么刺眼。我记得父亲不太会用手机打字。点开看了看,尾号是9877,有点耳熟,
至于是不是老赵家媳妇数次要求我记住的那个手机号,我也拿不准。 正是这时,母亲突然出现了,鬼魅一般。「明儿个平海广场有个演出,」她
拎起盛蜂蜜水的瓷碗:「学校的那些小演员们,你要不急着走啊,可以去看看。」 ******************** 六号一早是被老赵家媳妇给吵醒的,她不停按门铃,奶奶只好去开了门。她
问奶奶在家里干啥呢,也不出去转转。奶奶说医生吩咐还要休息。她哦了声,就
问起了我,说有个事要咨询。奶奶说还没起来。两人便开始东拉西扯,我使尽浑
身解数也没能再次入眠。昏昏沉沉中,奶奶提起大刚,说他快出来了吧。「出来
干啥,」蒋婶说:「挖沙多好啊,老这么挖着,不回来才好。」边说,她边气哼
哼地笑了笑,音频极高,说是海豚音都不为过。我的睡意顿时被搅和得魂飞魄散。 「说归说,怨归怨,一个人拉扯孩儿也不好过。」奶奶轻言细语。 不想老赵家媳妇不吃这一套,她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奶奶这是站着说话不
腰疼,至于她家是怎么个腰疼法,她并没有展开详细论述,而是像只大弹簧那样
蹦了出去,空余奶奶在客厅嘀咕了好一阵。其他不说,她老起码是帮我躲过了一
劫。 喝了点稀饭,我去了平海广场。舞台就搭在河神像背面,尽管大太阳晒着,
还是给围得水泄不通。演出大概也是刚开始,没有海报什么的,只是在舞台正上
方扯了条横幅:「凤舞艺校文艺汇演」。小演员们年龄参差不齐,从八九岁到十
五六都有,真像是雨后冒出的一茬茬木耳,母亲说以后会让他们上剧场演,现在
还是锻炼锻炼好,也算是给学校打打广告。我绕着舞台溜了一圈儿,也没找到进
后台的机会,虽然能隐隐听到母亲的说话声。远远挑块荫凉地,杵着看了一阵,
一连两个都是评剧选段,《报花名》、《金鸟飞玉兔走》,好坏另说,技巧不谈,
小演员们终究是差了口气。听说还有现代歌舞表演啥的,至于蓝凤组合——这
「杀手锏武器」会不会登场不好说,我也没心思等下去,径直去了剧团办公室。 会议室没人,我便打开电视,看了会儿比赛。 火箭对小牛,背水一战,姚明被裁判照顾着,首节八分钟就两犯,提前下了
场,经过范甘迪两次换人后,到了第二节下半时火箭的表现才稍见起色。就中场
休息的功夫,张凤棠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她邀请我嗑瓜子。 「还以为是谁呢?」她翘起二郎腿,把桌肚子踢得咚咚响。果然,没两句,
我姨就提到了韩东——准表姐夫,说光前一阵他就往家里跑了两次,问我觉得这
人咋样。听奶奶私下说,其实张凤棠前先对这个末过门的女婿不太满意,嫌人家
年龄小。现在倒神气活现,如果张凤棠有尾巴,恐怕早翘到九霄云外上去了都,
「咋,捡到宝了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待嫁的是她张凤棠嘞。如你所见,奶奶的
苦闷与不屑,使她老人家在这些话题上格外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但我能说点什么呢,我说:「很好啊。」 「死敏敏非要看上,你有啥法子?」张凤棠声音很低,手却甩得啪啪响。然
而不等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她又撩撩头发,挺挺胸:「其实也不错,处对象不能
光堆条件,也得看人,父母再有能耐,还能管他一辈子?人家学历这么高,将来
为国家作大贡献咱不说,手头好歹也不缺啥钱啊,再在地方衙门找个工作,跟你
姐也能相互照应着,对不对?」说到「对不对」时,她总算眉开眼笑地吐了口气。 我点点头。「也可以,哈?」我又点点头。 「前一阵刚回学校了,报了你们平阳啥研究院,听敏敏说还得实习一年,到
时候啥都减免了,」她顿了一下,把脸撇向我:「对了,你俩不还是老同学?」 我啊了一声,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就一中那会儿。」 「可真行你,就说你妈跑剧团吧,打交道的人也不少……」她「唉」了一声,
随手从一旁的架子上抽了本《知音》,便没了音。 我搞不懂这个老姨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为啥又扯到我妈那,就没吭声。 「这女的老在外头跑,抛头露面的看着光鲜,指不定咱就得吃大亏,」张凤
棠似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撇撇嘴:「你说生意场上啊,下边儿那些衙门里头
啊,啥人没有,谁身上干净得了。」 「我妈不就跑个剧团,能出啥事儿。」我突然有些生气,乃至表现得稍显幼
稚:「再说,不还有牛秀琴吗?」是的,救命稻草一样,我揪出了牛秀琴。我想
描述一下这个人,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 「她啊,嘴上话漂亮,压根不会办事儿。」张凤棠把书翻得哗哗响,半晌才
又抬起头:「你找她她也得办得来啊,这上面的事儿,她管得着吗。」 我哼了一声。 「你妈好歹也是个名人,结交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呀——」她音调一转,
挠挠脖子,又眨眨眼,像是被噎住了:「其他不说,有个平阳搞房地产的,啥建
宇老总。」 「他就是个副总,给人打打工。」我没想到她会提到梁致远,有些措手不及。 「你认识?」她似笑非笑。 我没说话。麦迪继一个三分后,又造了个31,举场欢腾。 「怕啥,」张凤棠笑着捣了我一下:「你妈的老同学呗,老早以前到平海来
还是你姨夫接待的。」这么说着,她又翻起了书,片刻,做贼一样压低嗓音——
连头都压了下来:「哎,你见过没?」 我摇了摇头。 「诓你姨吧就。」她嘴上这么说,一张脸却显得更加漫不经心。好半晌,等
她换了本杂志,再坐下来时才说:「青霞就见过,听说前段时间还在剧场看过戏
呢。」张凤棠满嘴跑火车,她的话我一概不信。「政商一家亲政商一家亲,这生
意人能耐再大,政字也在前边儿,官儿大了,做事才稳当。」不出所料,张凤棠
索性换了个腿,一副功成名就的样子,就差没把高跟鞋根杵她亲外甥脸上了。 我还是没说话,连瓜子都不嗑了,像是生怕亏欠谁似的。 「咱也不是嫌贫爱富,和平先不说,就说你妈的剧团吧,哪哪不看衙门人脸
色?姐弟俩处好了,你姐夫家还能亏待你?」许久,张凤棠捣了我一肘:「小宏
峰可拿你当榜样呢。」她嘴角裂开,眉眼上翻,一副中了邪的架势,我也说不好
这个是不是何仙姑附体了。 午饭在小礼庄吃,姥爷上村祠堂玩,没在家。小舅妈也不在,我问她是不是
没放假,小舅说上鱼塘送饭去了,前脚刚走。我拎份炒米,拿罐啤酒,就往鱼塘
而去,不是其他的,只是想趁姥爷不在借他的工具钓钓虾而己。拐过第二道弯,
便看到小舅妈打养猪场出来,她在电动车旁蹲下,快速整理了一下泡沫箱子。就
这功夫,我野猪一样嚎了一嗓子。小舅妈吓得差点坐到地上,她站起来,红着脸
就要打我。大外甥只好撒丫子狂奔。 这天钓鱼的人并不多,遗憾的是一个多钟头我也没钓出两只虾来,真不知是
我的问题,还是竹竿的问题。再返回剧场已是下午四点多,在门口恰好碰到青霞,
她开辆现代,说要送几个学生回学校,问我去不去。我撇撇嘴,但没走两步还是
返回来拉开了车门。 新教学楼已粉刷完毕,就等着装修了,秋季开学用肯定没问题。虽然学校目
前的生源主要是兴趣特长班,但全日制班多少还是有几个人的,像适才车里的学
生,都是外地人。为此,母亲不得不请了个宿管。学校现在有授予中专文凭的资
格,等教学配套设施跟上,就可以正式招生了。至于教师问题,据母亲说,那个
高中音乐老师反倒来应聘了,舞蹈老师也试着招了两个,不过并没有我们学校的
那个研究生。回去的路上,我终究还是不经意地打听了下梁致远。 霞姐倒也不避讳,先是一通大笑,好半会儿才说:「对,梁总,梁总。」 我不知道关于此人和母亲的关系她知道多少。我问她有没有见过梁总,她反
问我有没有见过。我说梁总请我吃过饭,她说梁总也请她吃过饭。我表示不信。
她又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说上次《花为媒新编》巡演的的时候,梁致远恰好
在林城,就请她吃了个饭。「当然喽,蹭饭,」她说:「硬被你妈拉了去,想想
也是,不吃白不吃。」青霞表示梁致远很帅,声音也好听,有钱又有才,我觉得
过于夸张了。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问:「梁总到剧场看过戏?」她
又笑了起来,问我咋知道。我心里一沉,反问啥时候的事,她叮嘱我别瞎说,我
问咋了。她说三人成虎呗,不为她考虑,也得为母亲考虑呀。具体是啥时候的事,
她却不说,我只好又问了一遍。 「烦不烦你,」霞姐没好气地撇撇嘴:「就前一阵,不是三月末就是四月初。」 至于其他细节,她不说,我恐怕也不好打听了。又或许,对我来说,以上信
息已经足够了。 我以为陈建军会搞点什么举动——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但一切如常。倒是蒋
婶,当天晚上又到家里来了。我开了门才发现是她,她说林林还没走呢,我能说
点什么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父亲还没回来。蒋婶往家里送了些玉米棒子,说是
大棚里种的。 「婶呢?」她问。 「睡下了,」母亲说:「看会儿电视就打瞌睡。」她始终没有看我。 俩人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母亲兴致不高,我甚至觉得有些
不尴不尬。我确实想过径直起身,回自己房间,但还是觉得过于突兀了。蒋婶问
我啥时候走,我瞅瞅母亲,犹豫半晌才梗着脖子说明天。 「这就走啊,真是上大学了,回来连个面都见不着了。」蒋婶就坐在我身旁
的长沙发上,后来忘了谈起什么了,她摸着自己穿着紫色丝袜的腿,连连抱怨她
太胖了。「就是腿粗,」她笑笑:「人家都说我挺俊的。」 母亲没搭茬,而是打个哈欠,说她去洗个澡。老赵家媳妇却坐得稳如泰山,
压根没有起身告辞的打算。母亲先回了卧室,一会儿又出来进了卫生间,我觉得
她瞥了我一眼,却又实在没有把握。蒋婶抖着腿,哼起了歌。据她介绍,这是她
新学的减肥方法。我觉得自己是只蒸笼里的大闸蟹,浑身痒得厉害。就在这片越
发浓郁的蒸气里,我猛然发现母亲的手机落在茶几上,那么近,只消坐起来伸个
手就能够着。但终归,我还是没有伸出手去。 ******************** 「……田野上有什么?芦苇、高粱、玉米、野兔、孢子和狼,连大喇叭和红
袖标都在这里失去了踪影……十一个大队并没几户人家,住得又分散,我们这些
下放人员暂居的大队部反而成了方圆几里最大的人类聚集区……小礼庄东面是一
个干涸的野湖,近千亩的芦苇丛使得它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依旧是平海最大的芦
苇制品供应地。 父亲他们要对付的就是这些芦苇,忙时开荒种地,闲时打苇箔、扎苇席,繁
重的劳动外是排练样板戏和政治学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政治学习的重
头戏都是自我批斗会,一般在晚上,由革委会派员监督,有时也有其他村民参加,
规则很简单,就是下放人员轮番上前,一面接受批评,一面自我反省,尽管依旧
光怪陆离,但对十二岁的我来说,此番场景已毫无神秘性可言……革委会扎在几
公里外的邱庄大队,监督员也是邱庄村民,三十来岁,少了一只耳朵,脾气暴躁,
数次他把这些「文艺黑线人物」打得站不起来,却从来没人反抗,直到有次同院
的知青们看不下去,把「一只耳」揍了一顿,他才收敛了许多……撇开这些,在
孩子眼中,世界终归是新奇的,特别是一望无垠的芦苇丛,当你站在秋天的平河
大堤上,感受着眼前那片毛茸茸的海洋……到74年初夏,我己能独自一人钻进芦
苇丛里,一下午摸上三四斤的苇鸲蛋,还有刚出壳的小苇鸲,现在看来残忍,但
在当时却是我们为数不多能改善伙食的机会……尽管一下雨棚子里就漏水,那年
夏天结束之前,母亲总算是放弃了有朝一日返回城里的奢望……」 《平海晚报》上面是一摞平阳本地报纸,彩印的头版头条几个大字分外醒目:
咱沉香湖也有自己的五星级大酒店啦!感叹号是三个,一个比一个大。如你所料,
正是宏达大酒店,从照片上看像什么外星物种落在湖畔的巨型砂锅。据介绍,该
酒店总占地82亩,涵盖餐饮、住宿、洗浴、观光以及各种水上娱乐设施,「可谓
综合性度假酒店的集大成者」。有意思的是,鼓吹奢华之外,报道又说,别看五
星级,酒店对外提供了诸多平价餐饮和平价服务。酒店副总经理接受采访时表示,
既然选择开在景区,当然是为广大游客服务的,满足大众需求永远会放在我们的
第一位。整篇报道文笔华丽、内容丰富、叙事老练、跌宕起伏,令人深深折服。
我点上一支烟,说:「平价好啊。」 「怎么可能平价?」陈瑶不屑地歪了一下嘴:「平价菜可不一定卖平价。」
她说的很有道埋,我想反驳,却无话可说,只能「靠」一声,在身前的小屁股上
捏了一把。 五月三号当晚陈瑶发短信来报个平安后,便再无音讯,我没事撂过去的短信
和QQ也石沉大海,但在当时,这些并没引起我的注意——老实说,对那几天里吃
嘛嘛香的我来说,一切都如初夏的晚风抚起窗帘般稀松平常。等回到平阳再联系,
电话却没人接,一连几个都是如此,近两年来第一次,我背着包站在光滑如镜的
柏油路面上时没能见到陈瑶。在去往陈瑶宿舍的路上,我又打了个电话,这次通
了,她说自己不在学校,好吧。之后好几天都是这么一种非正常状态,电话要么
没人接,要么干脆挂断,再不就是各种「忙」——她说系里有个项目,忙得要死。
我去过八号宿舍楼下,也去过陈瑶经常上课的几个教室,始终没能见到人。这种
感觉怎么说呢,就像被人绑着挠脚心,愤怒却又无力。终于,某个周六傍晚,我
又跑到了陈瑶宿舍楼下,默默弹了会儿琴后,开始冲着五楼阳台喊——搁过去,
我会觉得此种行为傻逼得没救吧。好在一段时间后,总算有了同应——尽管一早
目标阳台就不时人头攒动——她们说她不在。我只好继续喊。她们说她真的不在,
「你回去吧」,这话说得特真诚。我停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灌了口水,然后陈
瑶就出来了,毫无征兆。她站在一盆仙人掌后,挠了挠额头,之后便垂下手臂,
再无动作。没人说话,大白体恤在昏黄的路灯之上闪烁着朦胧的白光,我看不清
她的表情,但那一刻,心里还是像个糠心的萝卜,一下就空掉了。 不想运动会第三天,3000米决赛前,陈瑶又出现在操场上。这搞得我分外紧
张,除了两次抢跑,更是在比赛中忍不住去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生怕看花了眼。
跑下来,陈瑶娴熟地递水、擦汗,要不是那紧抿着的嘴,我真怀疑过去的一周多
是自己的错觉。陈瑶说她请客吃饭,我说我来吧,她没说话,直到穿过小树林,
踏上西湖的石子路时,她才说:「你请就你请呗,老娘又不傻!」我瞅她一眼,
她也看我,撇开,很快又侧过脸来,翻了个白眼。笑声延迟了好几秒,但终归在
碎削的阳光里弹跳开来,回响于耳畔,经久不息。我攥着初夏的鸟叫虫呜,顿觉
身轻如燕。 到了饭桌上,陈瑶的话就多了起来,各色八卦瘫在眼前,被掰扯得晶莹剔透。
她说王伟超人不错,就是太胖;说那个南京李志又出新专了,还是自费;说王菲
要再婚,李亚鹏怎么也比窦唯强吧。食物和话语伴着陈瑶活灵活现的表情,在油
腻的人声鼎沸中恣意飞扬,这些,足以让人愉快。我干了一杯又一杯啤洒,让老
板把头顶的风扇再开大一点。只是去澳洲留学那档子事,我大概永远也问不出口。
饭桌上,陈瑶还提起平阳某郊县副县长的事,说一个国家级贫困县都能挪用公款
一两千万,真的假的,也太夸张了吧。是有些夸张,但恐怕真得不能更真了,所
谓庙小阴风大,池浅王八多。其实三月份就案发了,五月初才让媒体给曝了出来,
该副县长贪污六百多万,先后挪用两千四百多万财政扶贫拨款,分十余次赴澳门,
最后给赌了个一分不剩。据刑诉法老师透露,有好几次回程路费都是赌场赠送的。
此事因案情重大,影响恶劣,北京派了巡视组下来,督导案件侦办。刑诉法老师
说没准儿这次是刨到王八窝了,该县光挂职副县长就有十一人之多,更别说这类
挺洋气的赌博案件绝不会是孤例。 经过十来天的折腾,论文项目总算选题完毕,老贺鼓励大家好好写,说要是
整得好到时都有奖金拿。至于多少奖金,她却笑而不答,可以说非常老贺了。 在她的参考下,我列了个「司法判例和土地交易制度」的题目。说实话,大
而无当不说,跟母题「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己相去甚远。但既然老贺都没说什
么,我又能说点什么呢,我又何必说点什么呢。就这个题目,老贺还即兴给我列
了个书单,波斯纳、埃尔克森啥的,得有十来本。我站一旁,看她撅屁股趴办公
桌上写,嘴里还念念有词。写着写着她就笑了,抿了会儿嘴,又开始笑。我觉得
一种神秘力量操纵了她。果然,没一会儿老贺让我给她续杯水。 等恭敬地递上水,她把纸条拍过来,说:「拿着,这下心里边儿踏实了吧。」
我没说话,因为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么一大摞书,」老贺比划了一下:「你想
想,到图书馆全挑出来,一个学期都不怕没事儿干了,还不踏实?」说完,她挺
挺胸,伸了个懒腰。 听说最近连老贺都开始晨练了,可喜可贺。这次黄金周归来,倒是在球场上
见过一次李阙如,虽然没在一块打球。他以一种极小的幅度冲我点了点头,面无
表情,不知道的准以为这货害了颈椎病。犹豫了下,我也冲他点了点,算是有样
学样吧。奇怪的是,李阙如似乎许久没跟艺术学院的高材生们混一起了,至少我
是没碰到过。不多的几次见面都是在教学楼里,他挎着包仰着方脸走在人流中,
一头鸡巴毛飘逸如故。我只能揣测,这孙子怕是被老贺给教育过来了,从她老在
我身上耍得那些手段可见一斑。 另一位老乡是真的大忙人,没准还在哪哪哪写生,好一阵都没露个面。然而
这个周一下午,他还是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他从足球场蹦
到篮球场上,扬言要给我画幅肖像画。这个说实话,正常人都是百般推脱的,大
庭广众之下,摆个Pose,实在太难为情。 「难为情就要表现出来,最好表现出来,」李俊奇摘下我的棒球帽,又戴上,
最后还是摘了下来:「只有捕捉到你的难为情我才算画到点上。」他一脸严肃,
以至于让来一根软中华时,我都不好意思接过去了。日他妈的。 ******************** 二十万元奖金并没有真的发到手里,于是5 月27日下午,母亲又来了一次平
阳,参加那个什么大奖赛的颁奖典礼。我到校门口时五点出头,母亲应该已经等
了一会儿,米色阔腿裤在石狮的阴影里,在平阳的风中舞得煞是欢快。她顺路给
我捎了点粽子和糖油煎饼——当然,说是给陈瑶捎的可能更确切些——装在丹尼
斯的透明包装袋里,看起来很有分量。「这不离端午还早着呢?」我把它们攥在
手里,可劲颠了颠。 「吃个粽子还得等到端午啊?」母亲切了一声,很快又笑了起来:「前两天
刚上供——不能放,你俩可得抓点紧。」 「想吃完那还不太容易,到处都是大嘴。」我也笑。 「嗯,就你大方,」母亲头发又盘了起来,脑后的碎发滚啊滚的,让人忍不
住想摸一下,「哎,陈瑶呢?」 「有课,一会儿就能出来。」 「那——」她伸头往学校里面看了看,又转向我:「妈先走?」 「急啥,不吃个饭?颁奖不明天哩?」我放起了连珠炮。 「有点事儿要办,」母亲轻叹口气,握着挎肩包的手紧了紧,走了两步,她
又停了下来:「明儿个吧,啥地方你俩先选好,啊?」 我没说话。 太阳很亮,母亲伸手挡了挡脸。她上身是件绿色长袖T 恤,扎在裤子里,臀
部的轮廓看起来很显眼。脚上是双银色细高跟,踩着柏油路面像一下下敲击着玻
璃,让人烦躁莫名。我们穿过三三两两的人,像是穿过沙漠中的仙人掌丛。她的
影子拉得老长,以至于我忍不住回头瞧了好几眼。 直到进了停车场,我才问母亲到底有啥事。 「打听那么细干啥,」她挎上包儿,回头瞥我一眼:「反正约了人了。」随
着一口叹出的气,她拉开车门,环视一周后,又转过身来:「就是谈点事儿。」 当意识到自己皱着眉时,我强迫它们舒展开来。我张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 「走了。」母亲摘下包,冲我笑笑,很快又挎上。 风熔化在阳光里,似乎更为猛烈,蔫不拉几的人们四下走动,拧着眉,眯着
眼,却又悄无声息。或许,此时此刻,只有我的运动T 恤在猎猎作响。 打的花了点时间,因为的哥在打瞌睡,当我转身去找其他车时,他又抹抹哈
喇子,堵了上来。直到上了文汇路,我们才看到毕加索。有两条主干道都在修高
架,一通七拐八绕,最后还是进了行政新区。的哥不时通过后视镜扫我一眼,不
知是棒球帽还是我手里的食物吸引了他。陈瑶打电话来问我人在哪,我说出来办
点事,一会儿就回去。「早说啊,」她吼道:「害我一通好找!」挂了电话没两
分钟,母亲就调头驶上了一条水泥甬道,途中她停下来跟路人说了几句,后来就
拐进了一个环状停车场。稍等片刻,的哥也径直开了进去。 然而不等他停车,母亲就朝入口踱了过来,边走边打电话。没几步,她又返
回,从车里拎了个包出来。透过玻璃,我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母亲握着手机,
回头扫了一眼停车场。她腰很细,腿很长,肥臀扭了又扭,说不好为什么,我眼
皮一阵狂跳。 母亲进了一个饭店(上书「桑园饭店」),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大堂一
番走动后顺着楼梯消失得无影无踪。又过了三五分钟,我才走了进去。 撇开大堂门廊,里面是个圆形空间,头顶张着一个巨大的玻璃天窗,底下正
中砌了个假山池,喷泉搞得很飘逸,怎么看都像一只漏尿的膀胱。围绕着假山池
的,除了两只水鸟和铅灰色的阳光外,便是一桌桌胡吃海塞的男男女女。我在里
面杵了会儿,看了看大堂服务员,最后还是走了出来。一两分钟后,实在忍无可
忍,我又进去了一次,我甚至询问前台某位女士在七八分钟前去了哪个包间,我
描述得很详细。但事实上,压根就没人理我。足足过了小半个钟头,母亲都没能
出来。陈瑶说她饿死了,我说母亲今天不走,明天才请吃饭。「早说啊你!」她
又吼道。我却丝毫不觉得饿,那一兜粽子和煎饼伴着大堂里的莫名味道,让我胃
里直翻腾。绕着一楼转了一圈后,我上了二楼,然后是三楼、四楼,难说过了多
久,随着一阵七弯八曲,眼前骤然出现一座室内天桥。 穿过天桥,适才的喧闹都渐渐消失,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踏入了另一番天地。
红色木门,金色门牌号,看样子似是酒店客房,但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供我证
明一下自己的判断。没头苍蝇般,又是一通东跌西撞,大概七八分钟后,我才找
个出口,钻了出来。保安防贼一样盯着我。我摘下棒球帽,扇了晌,又戴了上去。
眼前是一片停车场,透过朦胧的塑料顶棚,远远能看到平阳大厦。难能可贵,我
总算发现自己在中央公园附近。半分钟后,我看到了熟悉的青石门洞,再后来那
辆凌志LS430 便跃入眼帘,它停放的位置似乎都一成不变。我攥紧手里的粽子和
油煎,称重般颠了又颠。 打停车场出来,右转,十几米后,四个杏黄色的大字在夜色中渲染开来——
桑园茶楼,透过旋转木门,大厅里深红色的雕梁画栋清晰可见。老实说,我多么
希望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前台依旧一副春丽打扮——也不完全,起码蘑菇头
变成了羊角辫,于是她便晃晃羊角辫,瞥了我一眼。我也瞥了她一眼。她张张嘴,
却没说话。 大厅没几个人,但茶香还是浓郁得让人鼻子发痒,环视一周后,我径直步上
左侧木楼梯。尽管知道没有必要,我还是凭着印象摸到了A301,如你所料,门锁
得严严实实。如果有其他人在,难说推开门会闹出什么笑话。犹豫一下,我上了
四楼,然后是五楼,也就是顶层,右转,几段几乎一模一样的长廊后,眼前果然
出现一座天桥。过了天桥,古朴典雅消失得无影无踪,包着黄边的黑色墙体重又
映入眼帘,刚正方直的天花板上隔三岔五地点缀着一些水晶灯,我也说不好这是
什么风格。没走两步,一对男女搂抱着从房间出来,边吻边笑。发现我时,女的
急忙闪开,不好意思地看往别处,男的却毫不在乎地在她屁股上来了一巴掌,一
声响亮的「啪」中,他示威般冲我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扇他逼脸。 一通弯弯绕绕后,我又回到了桑园饭店一楼大堂。天窗应该关上了——至少
看不见星星,假山池旁围上了更多的人,男男女女们依旧吃得热情洋溢。看了看
手机,七点出头,我空出发酸的右手用力甩了甩,然后硬着头皮走向前台。我问
梁总在哪个包间,仨女的没一个理我,也不知道她们在埋头忙啥。我只好在柜台
上敲了敲,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大概嗅觉真的出了点问题,总有股油呛气萦绕
鼻腔,让人心里发慌。这次总算有人抬起头来,是最左边的瘦高个儿,她歪着脑
袋看看我,说:「我们店不允许订餐外送呀。」花了一两秒,我才确定她是在跟
我说话,但这话什么意思,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我说:「啊?」「这是规
定。」她往我左手上瞟了一眼。除了丹尼斯的透明包装袋,那里还能有什么呢?
我把它掂起看了看,没说话。 「刚就瞅你在这儿晃悠。」她似笑非笑。这女的长着个马脸,感觉还算亲切。
我清清嗓子,刚要说点什么,涌来四五个抢着结账的人。哥几个搞得有些夸张,
是真是假还真说不好,马脸一忙就是五六分钟,我只能在旁边站了五六分钟。 「也不急啊你?」她「噗嗤」笑了出来。 我没说话。 「找谁啊?」 「梁致远,梁总。」我简直有些点头哈腰。我希望她能郑重告知,这里没什
么梁总。 「那你打电话联系啊。」 「能联系上我也不在这儿了。」好一阵,我才说。 「订餐没留电话?」 「真当我送餐的啊。」我摘下棒球帽,重又戴上。 她一下就乐了,这一乐就是好半晌,搞得一旁给人结账的女的频频往这边甩
白眼。于是马脸就捂住了嘴。等放开手,她板着脸说:「那就更不能给你说了,
客人信息哪能随便透露?」 「真是急事儿,要不——」绞尽脑汁我也没能找到一个好借口:「你打电话
跟他确认下?」 「不用打,」她垂头扫了眼电脑,又是「噗嗤」一声:「刚走了,俩分钟前
清了客房。」 我第一反应是往楼上跑,迈出两三步才又掉头往门外冲去。一胖子刚拉开门,
给撞了个趔趄,待我上了人行道,他还在骂骂咧咧。停车场是声控灯,我一连吼
了几嗓子,狗叫一样。然而毕加索还在,老老实实地趴着,像头定江的铁牛,岿
然不动。我猛喘一口气,慢吞吞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就又奔跑起来。 出了停车场,按顺时针方向走。两三分钟后,「桑园酒店」终归是跳将出来。
几个猩红大字和着我的喘息上下起伏,类似恐怖片里五毛特效的片名,我觉得有
些夸张了。杵门口,我疯狂地抹汗,摘下帽子扇风。攥着油煎的左手酸得厉害,
我只好把食物放到了地上,我甚至即兴地来了两个原地纵跳,仿佛真有场比赛迫
在眉睫。再提起包装袋,我深呼口气,径直穿过自动门。前台有俩女的,大热天
罩着个马甲,隔老远就盯着我看。我直接问梁总在哪个房间,说这话时恨不得把
包装袋举过头顶。她们一脸疑惑,我只好看看油煎,又重复了一遍,我也不知道
自己期待着什么样的答案。 「哪个梁总?」俩人总算作出了反馈。 「就建宇的梁致远,梁总啊。」我浮夸地抖着包装袋。说不好是不是错觉,
一股甜蜜的油呛味穿过聚乙烯扑鼻而来。 「VIP609,刚上去?」一个转向另一个。后者不假思索地帮前者巩固了答案,
斩钉截铁:「VIP609!」我以为注定又是一场失败,不想她们没有丝毫迟疑。反
像磁头擦过磁体,自然而然地播放出早己存储下的声音,甚至前者眼角闪现出的
一抹异色,转瞬即逝,这当口我也无意深究。 在前台提示下,我乘2 号电梯上了六楼。然而刚出电梯,几道熟悉的身影于
远处拐角处晃了晃,便消失在甬道尽头。高高低低,有没有母亲我拿不准。格局
有些复杂,颇费了番功夫,才在东北角找到609 ,站在门前时,我觉得自己身上
能拧出水来。 没有声音,不管是走廊上,还是609 房间里。门依旧是大红色,乳白色的墙
体却遍布棕色斑纹,像铺了张巨型斑马皮,除了让人头晕目眩,我也想不出此种
装潢的其他价值了。轻轻敲了敲门,除了敲门声和自己的呼吸外,再无反应。猫
眼里黑咕隆咚,门底缝似乎有光——我也没把握,何况即便有光也不能证明里面
有人。我又敲了敲,甚至抵着门缝听了听,还是一无所获。就这一刹那,一种热
情的愿望充盈胸膛,我突然就觉得或许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不放心地又敲
了两次,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隐约有一通京韵大鼓在耳畔回响,但我实在说不
好它是否来自于我的脑海。然而电话没人接。我挂断,准备再打一次,几乎与此
同时,房间里传来声音——「咚」地一声响,沉闷,却不容置疑。我贴上门缝,
打算仔细听一听,不巧,不远对过出来两个人,尽管鬼鬼祟祟的模样并末被看见,
我还是红了脸。这二位倒好,始终在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男的是个秃顶老头,
女的打扮挺时髦,走起路来屁股扭得像马达。他们看都没看我一眼,却浪费了我
近两分钟的生命。不等这俩货消失,便有男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就那么一嗓子,
像猛然甩出的一记闷棍。我赶紧贴上去,却没了音。 过了五六秒,伴着「咚」地一声响,他总算又开腔了,很模糊,令人想起扎
啤杯口冒出的泡沫,但无疑是咒骂声,恶狠狠的,宛如疯狗。我不失时机地敲门,
他又骂了一句,这次显然是针对我,因为几秒种后一串迟疑的脚步声偷偷溜出了
门缝。又是沉默。继续敲。「没完没了了是吧,谁啊?」他终于来了一句。声音
有些远,但磁性的嗓音还是像磨穿过三千张老牛皮。我心里一沉,竟没说出话来。 「谁啊我说?」越来越近。 我压低帽檐,把包装袋高高提起,半挡着脸。 「神经病。」 「送餐。」好半晌我才说。原本我想压低声音,开了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而除了这俩字,我再也挤不出其他东西了。 「送错了!」他声音近在咫尺,我几乎能感受到猫眼后的那道目光。说完这
话,脚步声随即消火,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一连敲了两次门,都没了回应。我
只好抡起了拳头。一二三,四五六……捶到第八下时,门一把被拉开了。过于迅
猛,以至于我险些栽进去。「我看你是反天了!」男人声音低沉,操着某种不知
名的西北方言,这厮扶了扶黑框眼镜,不是梁致远是谁呢?他像条鱼那样努了努
嘴,却没说话,而是又扶了扶眼镜,半敞着怀的铜锈色睡袍无论如何也遮不住脖
子上尚末褪去的青筋。毫不犹豫,我反手把那兜沉甸甸的食物呼到了梁致远脸上,
仿佛拎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他吃惊地嗷了一声。于是在甩开胳膊肘的刹那,
我又抬腿补了一脚。镜片后那躲闪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活脱脱是另一个剧团办
公室里的陈晨。眼镜无疑是飞了出去,梁总抓着鞋柜挣扎了一秒后,终归还是乖
乖倒地。于是岔开的睡袍里,一只半硬着的老红薯露了出来,只觉心里咯噔一下,
我冲上去又是一脚。这次,他的头磕在柜门上,擂鼓一样,老红薯也滑稽地抖了
几抖。 609 是个套间,进门是鞋柜、沙发、茶几以及办公桌和老板椅。T 形地毯是
巧克力色的,以至于躺在沙发旁的那双银色高跟鞋是那么刺目。一种遥远而又真
切的慌乱反刍般涌上来,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推开玻璃槅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泛红的脚底板。起初我以为母亲睡着
了,等进去才发现一条白凉被把她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得承认,我哆嗦了一
下,险些没站稳。近乎挣扎着,我一把掀开凉被,登时呆若木鸡。现在想来,母
亲当时应该扭了一下身子,但反应到实践中却只是让乳房抖了抖。除了左臂上的
半截T 恤袖子,她几乎赤身裸体。黑红相间的胸罩松垮垮地耷拉着,奶白色的的
肌肤在清亮的灯光下近乎透明,蕾丝内裤似没来及脱,内里的轮廓都隐约可见,
几根毛发打皱巴巴的裆部边缘探出头,黑亮得让人心里一颤。足有两三秒,我才
盖上凉被,叫了声妈。 母亲垂着眼皮,流着口水,要不是喉咙里微弱的叹息,真的像睡着了一样。
我摸摸她的额头,然后是脸颊,我拍她,使劲摇晃,我一连喊了几声妈,而所有
这些也只是让她呓语般「唉」了两声。 视线一下就模糊了,我冲出卧室。梁致远攥着眼镜,应该是刚爬起来,他摆
摆手说:「药效一会儿就过了,一会儿就过了!」我飞起的那一脚却没能停下来,
梁总结结实实地撞在鞋柜上。我扑上去,顺势在他肋下来了一肘,说实话,顶得
人生疼。在我准备捣第二下时,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力道不小,我使了使劲,
竟没有挣脱。「别急别急,你听我说,听我说!」他眯着眼,呲牙咧嘴:「你妈
来那个了,没来得及……」我攥紧右手,刚要抡上一拳,他两手并用摽住了我左
胳膊。我只能咧咧嘴,弯下了腰。梁致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力气却着实不小,
左扭右扭末能挣脱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大意轻敌了。这货笑了笑,喘得像头牛,
他靠近我说:「不听话是不是?啊?急个啥你?急……」这次他用的是普通话。
我卯足劲往后一甩脑袋,伴着一声闷响,他立马没了音,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淌在
脖子上,与此同时,我恢复了自由。血几乎是喷出来的。梁致远睁大眼,死死捂
住口鼻。我抹抹脖子,转身进了卧室。我不知道他只是流鼻血,还是真伤着了什
么器官,但我觉得自己能听到那种哗啦啦的声音,这并不让人兴奋,相反,一丝
愧疚没由来地攀上心头。血都抹在床单上。母亲满脸都是泪,我没忍住,也是鼻
子一酸。 给她穿衣服颇费了一番功夫,单个文胸就耗去三四分钟,不是不懂构造,而
是手哆嗦着,压根就不听使唤。 背母亲出来时,梁致远已不见踪影,血淌了一地,红墨水一样,看起来很假。
地上散着几个粽子和油煎,被踩得稀烂,糯米和糖水掺在一起,似什么动物的脑
浆。门口聚集了几个人,嘀嘀咕咕的,见我们过来,慌忙躲开。走出几步,我又
返回给母亲拿鞋,就这一瞬间,不知是不是错觉,人堆里似有道身影分外眼熟,
我立马扭过头去,那人却已消失不见。巨大的落地窗外星辰闪烁,即便窗帘拉着,
也没能完全挡住灯火辉煌的平阳大厦。进了电梯,隐约瞥见几个保安一溜儿跑过,
而脚下的地毯上不可避免地盛开着几朵殷红。前台姑娘只剩下一个,正搁大堂正
中拖地,看见我,她「哎」了一声,却愣愣地什么也没说出来。 第四章 出租车上,母亲始终看着窗外。许久,我才发现她在默默流泪,两道水痕反
射着灯红酒绿,却那样晶莹剔透。的哥问我们去哪儿,条件反射,我说西大。直
到临近学院路口方觉不妥,于是又让他把我们送到了范家祖宅才放了下来。母亲
让我给她穿上鞋,可没走两步,她还是腿脚发软。无视反对,我直接把她背了起
来。 打上回母亲拾掇过后,这栋民清老宅子几乎就没住过什么人儿。屋里倒还算
整洁,家伙什一应俱全,母亲躺在床上,始终不说话。我扶她起来,断断续续灌
了很多开水,我不知道下的是什么药,更不知道梁致远说的是真是假。我问母亲
要不要去医院,她直摇头,舌头却是硬的。好在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母亲睁开了
眼,口齿也渐渐清晰起来,但话不多,她叫了几声林林,就撇开了脸。我呆坐在
一旁,也不知说点什么好。后来母亲说要上厕所,我赶紧去搀,她笑着摇了摇头,
我只能看着她晃晃悠悠地进了卫生间。母亲大概有些不好意思,淅淅沥沥声时急
时缓,我起身开了电视。 再坐回床上,没换俩台,京韵大鼓便在包里响了起来。是青霞,她问母亲在
哪呢。「跟我在一块儿啊,刚吃罢饭。」我说。 「林林啊,」她笑了:「这都几点了?九点半!你们得多能吃!哎,可别说
你请客。」 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真的假的?早知道我们都跟过去了。」 卫生间里又响起水声,我情不自禁地清了清嗓了。 「让你妈接电话啊林林!」 「卫生间呢。」 「哦,刚人家通知了哈,你妈电话也打不通,明儿早九点半,一号演播厅1
01室。」 我重复了一遍。 「哎,你妈晚上还回来不?」她问。 挂了电话,母亲才问谁啊,我实话实说,她嗯了一声。 「青霞也来平阳了?」这么说着,我随手翻了翻手机。 「来了四五个人哩,光领奖呢,你得表演节目啊。」母亲语速很慢,一字一
顿的,像小学生在费力爬格子。 「哦。」我说。 末接来电有四五个,除了我那通,青霞有一个,郑向东有俩,另一个稍早,
署名是什么编导。再往前翻通话记录,有两个陌生号码,是不是印象中梁致远的
那个号我拿不准。当然,他要只有一个手机号,那才真是奇了怪了。值得一提的
是,梁致远那个老号还在用,这一天就有两通电话,都是他主叫。丢开手机,刚
放大点电视音量,母亲就唤了我一声。她让我到楼下超市给她买点纸。 「没纸了?」 「妇女们用的纸,卫生巾。」母亲似乎想笑一下,但并没有笑出来。 我一时间尴尬的不行,呆楞了好一阵。老实说,长这么大,破天荒头一遭干
这事儿。好在咱也不傻,除了护舒宝和几条短丝袜,我还给自己买了桶康师傅。
饥饿像头巨兽,突袭起来毫无征兆。从门缝里递过卫生巾后,我让母亲把衣服也
脱了,冲凉房好歹搁了台老旧洗衣机。 「算了吧。」她说。 「都是血,明儿个咋穿?」我皱着眉,也不知皱给谁看。 就那台小天鹅滚筒洗衣机嗡嗡嗡的功夫,我把泡面吃得一干二净,完了又跑
路边小店拿了两罐啤酒外加一包辣条、两包熊仔饼。我真的是饿坏了。洗完衣服
返回房间时,我才发现后脑勺起了个疙瘩,一跳一跳的,疼得厉害。其实过去的
某个时刻,我想过要问问母亲到底怎么回事,但她那个样子,你又能问点什么呢。 第二天是被母亲敲醒的,她买了新牙刷牙膏,让我洗洗吃早饭。小米粥,肉
夹馍,俩鸡蛋,一小碟咸萝卜条,我狼吞虎咽。她坐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吃,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久违的温润清香,和暖如故。聚光灯在脸上扫来扫去,直杀人
眼,但并不妨碍我吃得津津有味。我只是奇怪,那秋水明眸里泛涌的柔光是否隐
藏着我儿时的记忆——比如深井里的异世界。母亲化了点淡妆,气色不错,起码
那抹明亮重又回到了脸上。她说已经把车开回来了,一会儿送我回学校。这多少
让人有些惊讶,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几时起床的。母亲说我衣服洗得还行,我笑笑,
不失时机地自吹自擂了一番,她切了一声,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损人。出门时,
我突然想到,母亲永远不会知道此时此刻我裤裆里正板结成块,要不是一身臭汗
掩着,那股子杏仁味怕是能杀死所有人。这个想法令我脚步发软,险些一屁股跌
坐在地。 回学校的路上,我终究还是提到了梁致远,我只是好奇,或者说有些担心他
的伤势——至少我不想惹麻烦。「不用管他。」母亲冰冷冷的。我以为她还会说
点什么,但直到挥手离开,她都再没说过一句话。 中午在我的带领下,剧团一干人等跑大学城里吃了碗剔尖面,效果还不错,
起码青霞说这面比张岭人搞得地道多了。郑向东脸红脖子粗,也只是尴尬地笑了
笑——我敢保证,原本他是打算替父老乡亲们辩解几句的。他们其实是冲着学校
食堂来的,可惜人太多,没有办法。饭间母亲没几句话,却始终笑靥如花。她的
妆比往常要浓上一些,可能在演播厅重新化过,其他不说,起码人看起来威严了
几分。只是我不知道昨晚的绵软人偶是否真的翻过了篇章。好几次我偷瞟过去,
她都躲闪着目光,没有看我——当然,吃个饭,人为什么要看你?陈瑶话更少,
除了跟青霞嘀咕几句,被后者逗得满面通红外,也只是在吃饭地点上提供了一些
建议。母亲给她递杯夹菜时,她轻笑着频频点头,小心翼翼得有些过分。我真怀
疑她是不是跟母亲一样,也来事儿了,虽然时间上不太对头。 赴京人选基本算是定下来了,郑向东带队,拢共十来人。除了蓝凤组合一干
人等,还有位童声伴唱的小演员。母亲为学校师资问题四处招贤纳士,接下来,
还得忙生源的事儿,肯定脱不开身。这次张凤棠没来,估计也忙得够呛。母亲说
她和琴师要办事了,阴历四月二十七,也就是下周五。我问我用不用回去,「看
你呗,我说的哪算?」她翻了翻眼皮。事实上,她当然不希望我在非节假日回去,
哪怕表姐没了这个后爹。 张凤棠结婚前一天晚上,我给我大姨去了个电话。她整个人被喜悦击打得晕
头转向,我觉得无论说点什么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六月的第一个周日下午,应陈瑶要求,我们去看了场电影,王小帅的《青红》。
老实说,我特不待见这类电影,沉闷、小家子气不说,连压抑的氛围都那么虚假,
与其说这是艺术,不如说是便秘更恰当些。但陈瑶很入迷,她反复问我男主是不
是真的给枪毙了。这不明摆着的么,简直莫名其妙!说这话时,我们正在学院路
上吃麻辣烫,陈瑶红着脸,可劲地流汗。打饭店出来不到七点,天阴沉沉的,满
眼都泛着一层灰白色,塑料垃圾高高飞起,遥远得像一只只断线的风筝。我们一
路小跑,但终究没能躲过凶残的暴雨,劈头盖脸的水珠顷刻带来一片汪洋大海。
陈瑶有些兴奋,试图冒着雨走,她拽着我的手,说快跑快跑。无奈雨实在太大,
硕大的雨点砸在身上都咚咚作响,而满世界都是这种声音。毫无办法,我们只能
就近躲到了一个废弃售楼点的走廊下。 短短几分钟,己伸手不见五指,电闪雷鸣中,除了水,便是水花。陈瑶不停
地捋着头发,后来就蹲到了地上。我也有样学样地蹲了下去——站着实在有点冷。
大咧咧地讲了几句俏皮话,却没回应。我以为雨太大陈瑶没听见,就凑过去喊了
一嗓子。正是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垂着脑袋的人在瑟瑟发抖。我问咋了,她还是
没反应。等掰过肩膀,我立马后悔了。披头散发下,她大张着嘴,却一点声音都
没有,至于那湿漉漉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恐怕早已分不清了。 *** *** *** *** 周一下午没课,打球回来准备吃饭时,发现有个末接来电。拨过去,呆逼问
我忙啥呢,是不是上课去了。我说打球了,他哦了一声,便没了言语。我问咋了,
他笑笑说没事,半晌才又说:「王伟超没了。」 他声音黏糊糊的,像含着一口痰。条件反射般,我赶忙清了清嗓子。 王伟超比以往白了些,以至于显得更胖了。五一时刚剃的莫西干头被强压下
来,梳了个偏分,右耳侧头发有些参差不齐,似沾了一团皱巴巴的毛线,看起来
很假。西服是黑色的,没打领带,可能是为了避免把脖子衬得太短吧——我是这
样想的,最起码勒得太紧会让人不自在。棺木内外花团锦簇、松柏苍翠,清亮的
灯光下,王伟超像个巨型糖果,被装点得无比安详。这副神情对一个连平常睡觉
都难掩凶神恶煞的人来说过于夸张了,不太真实。遗像搁在供桌上,稍显模糊,
但人很瘦,笑容锐利如针。烟熏火燎中弥漫着一股莫名味道,类似于幼年吃死人
大锅饭时嗅到的那种香味,但是不是同一种东西我也拿不准。 站在吊唁厅的冷藏棺前,充斥脑袋的净是这些玩意儿。我甚至想,如果不是
那台孜孜不倦的冷冻机,在这样一个季节,我亲爱的朋友会迅速膨胀起来,像雨
后的蘑菇那样生长得硕大无朋。 午饭都没吃,我就回了平海,只来得及跟陈瑶打一声招呼。因为呆逼说吊唁
就这一天,没准儿下午就要火化。我说这么急啊。他说是啊,是啊,人可能是4
号晚上死的,5号中午才发现,一家人悲痛欲绝、手忙脚乱,他也是今天一早刚
接到王伟超他爸的电话。也许是消息太突然,加上对方几近失声的尖利噪音,他
一度以为是恶作剧,嬉笑着骂了几句。然而很快,哽咽吹号般在耳畔炸开,除了
愣了愣神,他唯一能做的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这话时他不间断地捶着方向盘,
力道不大,像初中那会儿拿鸡毛掸子敲过一摞厚作业本。我能说点什么呢,我卯
足了劲儿,最后只是仰头灌口水。 王伟超死于急性心梗,这个强壮如牛的傻逼竟和爷爷一样脆弱,难以置信,
甚至有些可笑。或许哪个平行宇宙里老天爷会为他选一个牛逼点的死法,谁知道
呢。到平海时三点出头,呆逼在长途客运站外候着,他开了辆老丰田出租车,载
着我直奔西南郊的市殡仪馆。当然,路上没忘捎了俩客人。礼金封了501,其
中301是临时借的,呆逼说哥几个还攒了俩花圈,人钢厂的朋友都弄有,你不
弄说不过去。如他所说,确实如此,吊唁厅里的花圈和花篮比人都多,工会的,
电工组的,首当其冲是陈建业的,摆在冷藏棺的正后方,「天妒英才」云云,署
名很简单,就一个「陈建业」——据闻,此乃特钢职工的标准待遇。 大厅有个三四十平吧,稀稀落落没几个人,连哀乐都低沉得几不可闻,给人
一种清汤寡水的感觉,此情此景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王伟超他妈靠墙跪坐在地
上,看见我们就要爬起来,但没成功,她本来就胖,这会儿整个人似乎都是肿的。
一早我就琢磨着安慰两句,结果话到嘴边变成了叹出的一口气。 他哥我是第一次见,架了副眼镜,文质彬彬的,说起话来细声细气,打殡仪
馆门口一碰面就先让烟。兄弟俩长得挺像,其实我不止一次想象过这个曾在广州
搞打口带的人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在他引导下,我随了礼、上了香、鞠了躬,又
在火盆里烧了点纸钱。室内凉得厉害,连火焰都丧失了温度。供桌上除了几个猕
猴桃,再无他物。没人披麻戴孝,更没有竞争般大声恸哭的热烈场面。我不知道
这对王伟超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们幻想过各种死法,要搞很多女人,要坐在
金山银山上去死,所有这些庸俗的、注满荷尔蒙的花儿,敌不过现实的一场宿便。
呆逼问是不是待会儿就火化,好半晌他哥才看看表,说:「得看情况。」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哥几个杵门口抽烟时,王伟超他爸领俩道士进了门,他
冲我们点点头,示意从松花江上往外搬东西:煤气罐、煤气灶、黑炒锅、大铁勺,
外带一大兜白芝麻,少说得有两三斤。 芝麻当然是用来炒的。关门闭窗,停了哀乐,熄了灯,在微弱的烛光和炉火
下,俩道士载歌载舞。说来好笑,我一度以为他们会一直这么跳下去,直至筋疲
力尽、吐血而亡。不想没个三两分钟,两人便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男道士操上
铁勺,开始翻炒——既便如此,掺着芝麻焦香的糊味己遍布整个房间,不知这算
不算技术性失误。女道士绕着棺木踱上一圈后,就着翻炒的节奏,重又开始肢体
表演。每跳一下,她都要惨叫一声,像被铁勺搅动了内脏。肥肉颠动着,甩出巨
大的阴影,攀上花圈,又被抛到墙上。越发浓郁的香气中,我竟有些昏昏欲睡。
还好男道士一声怒吼,警告了我,他在遗像前洒上一杯酒,便唱了起来。调子应
该是来自哪个剧目,很耳熟,可惜吐字不清,又带点张岭或渭南口音,费了好大
劲我才听了个大概。他嘱咐年轻的鬼魂在阴间要好好生活,勿牵挂家人,这些上
好的芝麻种子,要好好种,等哪天丰收了就回家看看。灯亮时,大家似乎都有些
迷瞪。王伟超他妈仰脸斜靠在墙上,半张着嘴,凝固了一般,她那花白卷发下的
惨白脸色我大概会铭记一辈子吧。 经确认,王伟超他爸说今天炉位不够,要等明早第一炉。这位前副段长皱着
眉挥了挥手,仿佛谈论的不是儿子,而是车间里的一锅铁水。帮忙收拾好东西,
我们便告辞。 出了殡仪馆,呆逼受指派,先去送王伟超娘舅家的俩亲戚,哥几个只能蹲在
柏油路的树荫下傻等。身后是麦田,焦黄得如一片火海,远处传来柴油机的轰鸣,
我极目望去,却不见踪影。短暂沉默后,呆逼们开始扯皮,比如把麦子点着了会
咋样,比如冷藏棺一天租金多少钱,能不能用来练玄冥神掌。夕阳逐渐隐去,但
灼热依旧,当然,此时此刻,灼热多少会让人舒服一些。王伟超前一阵过生日时
给我打过电话,说在哪哪哪喝酒,当时有傻逼嚷嚷着让老秃逼滚回来,我心说我
爹过生日我都没回呢,装什么逼啊。王伟超大着舌头,说近期要到平阳玩,「你
可得招待好了!」「还有——」他像是寻思着什么,「要看你们乐队演出!别一
天净会吹牛逼!」 在镇上溜达一阵,最后还是回市区找家小饭店,撸了点串儿。两瓶老白干只
下了一瓶,大家都有些意兴阑珊,哪怕个个表现得跟害了甲亢似的。席间话题天
南地北,什么月全食、海南大佛显身、魔兽世界公测云云,口水都能烩一锅汤。
等放下酒杯,又实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总算有人提起了王伟超。他倒也没说啥,
只是把「王伟超」三个字和语气词连到了一起,但这足以像颗深水炸弹,让所有
人从孜然和酒精的海洋中抬起头来。然而关于人生,谁又能说点什么呢?临上车,
我问那俩道士炒芝麻啥意思。 「你想啊,」呆逼说:「芝麻炒熟了还能发芽吗?别王伟超,就爱因斯坦来
了也种不活啊。」他说得平常,我却不由想到那张惨白的脸,登时打了个冷颤。 一帮人商量着去哪儿玩,唧唧歪歪的,始终没个定论。过桥时,有呆逼说上
宏达打一炮,大家都嗤笑起来。我这才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光。夏日啤酒花园沿着
大堤一溜儿排开,与去年相比并无不同,而作为方园几公里最大的光污染源,宏
达主楼像块巨大的墓碑,在闪烁中一次次地点亮半个夜空。太亮了,我觉得。 就是在宏达路口等红灯时,黑色凌志从右后方,即东南方向的辅道驶了过来。
当时我正扭脸看酒店墙上五光十色的电子屏幕。亮如白昼的灯光下,那种熟悉感
攀着视网膜由远及近,似一朵高清镜头里无声绽放的花。我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它
擦身而过,一个左转弯后,消失在车流中,整个过程顶多十几秒。凌志LS43
0车窗半开,坐在驾驶位上的当然是梁致远,至于车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我就不知
道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方向上判断,它只能是打酒店停车场开出来的。最
大的可能是,梁致远在河滩上吃烤白薯了,或者说我可以肯定,梁致远是在河滩
上吃烤白薯了。但说不好为什么,既便如此,他那脸是不是痊愈的忒快了点?等
有呆逼捣我,问去捅台球还是唱歌时,我才意识到已穿过俩路口。回头望去,宏
达大酒店依旧在半空中闪烁不停,仿佛老天爷精心布置的一个大型捕虫灯。半拉
阴影里,梁致远油亮的大背头舞得煞是欢快,黑框眼镜的惊鸿一瞥,我打了个喷
嚏,紧跟着又是一个。 好说歹说,呆逼总算是把我放到了平海广场,他们说,你个逼真不够意思。
如他们所说,确实如此。广场上载歌载舞,地面都隆隆作响,我扫了眼那些花样
百出的人们,径直去了红星剧场。有演出,观众也还凑合,《风还巢》还是什么,
反正郑向东正杵台上,半耷拉着的头套使他看起来像脑袋上套了只黑丝袜。但母
亲不在,张凤棠说可能在办公室,完了又损我说姨结婚我都不回来。尽管不情愿,
我还是冲她笑了笑。 团长办公室黑灯瞎火,好在会议室亮着灯,我一路小跑,开了门,结果是一
琴师在玩空当接龙。他也不知道母亲去哪儿了,但肯定不在办公室。他问我咋下
毛片,我没理他。楼下停车场也不见毕加索,搁门口台阶上一坐就是小半个钟头,
最后忍无可忍,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响了五六声才接,她问咋了,我问她在哪
儿,「路上啊。」她说。我希望她能再说点什么,但母亲笑笑便没了言语,只有
一口若有若无的呼吸萦绕于耳畔。 我突然就有些生气,或者说恼羞成怒,仿佛殡仪馆里烟熏火燎的冷空气一股
脑从体内涌了出来。「啥时候了都——」我站起来,用力地甩动胳膊:「忙到现
在。」话音末落,刺目的光线从大门口扫来,接着自动栏杆就升了起来。 不等停好车,母亲就问我咋回来了。我没吭声。于是下了车,她又问了一遍。
说这话时,她一边从车里拿东西,一边扭脸看了我一眼。「有事儿呗。」我说。
母亲一步步走近,高跟鞋的叩地声在周遭模糊的喧嚣里显得极为空荡。她穿了一
身鹅黄色针织长裙,腰前系了个大蝴蝶结,伴着手袋和阴影,在行进中轻轻晃悠。
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她停下来,没说话。 我「嘿」地一声喊亮了停车场的声控灯,说:「王伟超没了。」 母亲当然很惊讶,反复确认了两遍。我说是的,就是钢厂那个王伟超,练过
田径,来过咱家,嗓门大,爱吹牛,胖得忘乎所以,前两天心肌梗塞死他娘了。
母亲靠过来,攥住我的手捏了捏。她张张嘴,只是叹了口气。「刚回来?」最后
她说。 「吊过唁了。」我看着远处艨胧的灯火。 「走,吃饭去!」她捞住我胳膊就往外面走。 「吃过了啊。」 母亲停下来,看看我,又吸吸鼻子,皱着眉头:「嗯,还喝了点儿。」 「你还没吃?」我勉强笑笑。 「没呢。」母亲吁口气,放开我:「那就回家吃吧。」 我没说话,看了看手机,八点将近过半。母亲嘱咐我等会儿,她得去趟办公
室。我径直坐回台阶上,有没有点头自己也说不好。 母亲「噔噔」地上了楼。我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可能长裙比较修身吧,
腰臀曲线有些突兀,浑圆的屁股在脚步声中左右摇曳,像是要跳起来。不等回过
神,母亲己行至楼梯拐角。做贼心虚般,我赶忙催她快点。「多快?再快不等人
上楼?」她笑了笑。十几秒后,京韵大鼓响了起来,起初声音很小,后来就慢慢
大了。或许是在楼道里,听起来说不出的空灵。好一会儿母亲才接,她应该上了
三楼,铁闸门隐隐响了两声,随后便没了音。 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又坐了下去。一溜烟儿的功夫母亲就下来了,但她说
还要去剧场交代点事。等真正开车出发,基本八点四十五。我问她是不是老这样,
这都快九点了还没吃晚饭。 「例外例外,」她笑笑,小声说:「出去办了点事儿。」至于是什么事,她
并没有说,反是谈起了王伟超,问他家人咋样。 「还行吧。」我说。除此之外,我还能说点什么呢? 「唉,真是……」母亲连叹两声,半晌又说:「你们在外面,父母不知有多
操心。」 我没说话。 「听见没?」她歪了歪脑袋。 「听见了。」我只能拖长调了。 母亲切了一声,白我一眼。 「那你刚刚去哪儿了?」许久,我终于问。 「丹尼斯啊,给你奶奶买了点柚子,人家只吃酸的现在。」 「还以为你上大堤上吃烧烤了。」我觉得自己瓮声瓮气的。 我以为母亲会扭过脸来,然而并没有,她切了声:「吃啥烧烤,来个新老师
。」余光中,她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参观剧团、艺术学校啥的,完了安排住宿
。」 我吸吸鼻子,好一阵才笑笑说:「不会是梁致远吧?」这玩笑干巴巴的,我
也希望它能更生动点,但很遗憾——超出个人能力了。 「啥啊?」母亲问。她撇脸看了看我。 我埋头抠着手机,没说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听清。 「咋了?」母亲又问。 我抬起头。她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光影中,脖颈细长而柔和,晚风溜
进来,柔软得似要化掉。近乎憋着一口气,我说:「王八蛋,再他妈乱来老子宰
了他!」也不是「说」,应该是「叫」,我感觉口水都在头昏脑热中喷了出来。 「说啥呢你!」母亲在我胸前捣了一肘,劲儿不小,还真有点疼。之后,她
像台遥控摄像头那样接连扫了我好几眼,说:「呸呸呸,快!……」她没说下去,
而是拐进了小区。 我没说话,只是揉了揉眼。 「听见没?」停好车,她又盯着我,作势要再来一肘。 我依旧没吭声,甚至,我觉得自己这张老脸阴沉得指不定就能拧出水来。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终于拿过脸去。就这一瞬间,她突然扭身抱住了我,紧
紧地:「咋给你说的,别糟践自个儿……」老实说,猝不及防,半拉阴影里,白
玉般的颈脖白得耀眼,而我,则已全身僵硬。「有的小人啊——」母亲身上香喷
喷的,不知是来自于体香还是化妆品亦或是什么洗发水之类的东西,我真说不好,
「咱犯不着,」好一会儿,她轻吁口气:「你要出啥事儿,妈也别活了。」气流
拂在耳畔,一阵酥痒,水雾般氤氲而起。 我呆立半晌,好久没再说一句话。 下车时,母亲吩咐我从后车厢里拎东西,山药、柚子、肋排、羊肉、酸奶、
啤酒,大包小包,可得有三四十斤。我笑着问她咋知道我要回来,母亲瞥我一眼,
反问我洗手没。我丈二摸不着头脑。她怪我啥也不懂:「吊完唁不拿白酒洗洗手
?」 我打个嗝说洗过了,确实洗过了。 然而这一劫还是没能逃过。就我在厨房帮忙热粥时,母亲翻箱倒柜找了几根
小红绳出来,说明天再去殡仪馆套胳膊上。没问题,行啊,无所谓。谁知一碗粥
没喝完,她突然问我随礼了没。随了啊,能不随么。她问我哪儿来的钱,我说借
的,她眉毛一下就竖了起来:「丧礼钱能随便借?真有你的!」 第二天的火化仪式没怎么看,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差,而是这类生离死别的场
面我确实喜欢不来,更何况王伟超他妈在憋了一天后再也憋不下去了。这位面红
耳赤的中老年妇女一度嚎得气若游丝、昏厥过去。在被抬到休息室后,又突破重
重阻挠再次扑倒在冷藏棺上,她梗着脖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连一向稳重老练、
甚至对儿子的朋友有些冷酷无情的老王都佝偻着身子,一个劲儿地抹泪。也就王
伟超他哥尚能独挡一面。 在火化搞了半个多钟头后,我进到后台给王伟超烧了几盘磁带。一盘盗版的
Nirvana精选集,两期自由音乐的附赠合集,一盘Thepixes,正
版的也有,《欲火中烧》和《上楼就往左拐》。这儿乎是我精挑细选的所有家当
了。谨慎地擦干泪,我才走了出来,经过火化窗口时并没有停下。 九八年少管后,王伟超就被踢出了田径队,也没比我多待几天。据说中招前
他哥曾跑陈建生家砸了不少钱,弄个假释回来试着报考本校的体育生,主攻短跑
和三级跳,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毕业之前的多半年时间里,我们再没碰面。唯一
的例外是九九年初夏的体育加试,我和王伟超正好邻组,各带一个小队。100
0米测试前,我上主席台交名单时,他正在签字。在感叹了一番金钱的力量后,
我只能站在旁边等。签完字,他冷不丁地转身,冲我笑笑说:「待会儿你可跑鸡
巴慢点儿,别大伙儿都跟不上,那就去蛋了!咱这是考试,不是比赛!」至于当
时是怎么回答的,完全没了印象。只记得哨子一响我就卯足劲儿狂奔,400米
的跑道超了第二名多半圈儿,事后差点被老师批死。不知道这算不算王伟超的阴
谋得逞? 墓园离殡仪馆并不远,只需从后门出去,沿着柏油路走上个一两公里。没有
摔盆儿,没有引魂幡,没有披麻戴孝的贤子贤孙,没有奏乐和鞭炮,没有舞龙舞
狮,没有脱衣舞。只有稀稀落落的十来个人,顶着骄阳,在柴油机的轰鸣和农忙
的粉尘下,顺着农户们空出的蜿蜒小径,一步步进了墓园。骨灰存进了骨灰堂。
我问这算不算埋了,呆逼们有说算,有说不算,所以王伟超到底有没有入土为安
我也说不准。 回来的路上,一个收猪的三轮车侧翻,不等收猪人爬起来,七八头二师兄便
迈过晒着小麦的柏油路,叫嚣着往麦田狂奔而去。我们停下看了好一会儿,足足
抽了两三根烟。如果——我是说如果,能来瓶凉啤酒的话,那就更好了。 当晚,哥几个提了点东西,一起去了趟王伟超家。他爸不在,他妈在卧室躺
着,他哥一个人搁客厅看电视。《大宋提刑官》,我以为这剧早播完了,没想到
还在演,真他妈长。点了烟,他哥便招呼我们吃水果,理所当然,没人碰。卧室
隐隐传来说话声,应该是有其他人在,不过他哥还是冲里面喊了一嗓子,说谁谁
谁来了。他妈好像应了声,听起来像镰刀擦过了磨刀石。僵硬地坐了一会儿,有
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电视剧,平海和广州,工作。他哥还在广州做生意,具体
捣鼓些什么我也没听清。说是结婚两年了,南方姑娘,至于这次媳妇和孩子有没
有跟回来我就不知道了。大部分时间里他在抱怨广州的种种缺点,说生意不好做,
想回来发展什么的。直到某呆逼提到那边的娱乐业,他才笑逐颜开,说广州的花
花世界猴赛雷。大家都笑了起来,虽然有点傻。 就在我们的笑声里,王伟超他妈走了出来,被俩女的搀着。确切说是俩女孩
吧,网脸的略胖,留着个波波头;另一个脸型不好说,瘦瘦高高的,挺精神,就
是头发太短,比我的长不了多少。说实话,这俩人有点眼熟,从她们一出来呆逼
们的对视便知一二。不过我并末细想,或许是没兴趣吧。 没客套两句,他妈就提起了王伟超,这当然在意料之中。只是此种意料完全
忽略了嗓音的杀伤力,她现在一开口就让人想到雪地泥坑里打着滑的木轴轮子,
粗哑、低沉,吱吱咛咛的。她说王伟超那天上中班,结果不到十点就回来了,先
在自己房里听歌,声音开得老大,后来跑到客厅看电视,闹得更凶。他爸上厕所
时说了他两句,他倒没像往常那样顶嘴,但依旧我行我素。她出来时,王伟超在
吃火腿肠,她说想吃啥不能做点,他没吭声。她就又回去睡觉了。早上也没人管,
中午喊他吃饭时……话到这里恐怕是再也说不下去了。王伟超他妈仰着脸,眨巴
眨巴眼,强忍着没有落泪。但谁都知道,快了快了,像即将决堤的大江,积蓄的
只会是破坏力。他哥瘫沙发上,一连换了几个台。呆逼说活塞赢了啊,他哥说赢
了,韦德太菜逼。像是为了配合他的话,华莱士追着韦德来了一记惊天大帽。举
场欢腾。几乎与此同时,他妈在俩女孩的安慰中恸哭起来。雪崩一样的哭声。我
们挺直脊梁,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谁都没说话。 好在哭声没持续多久,他妈就抽泣起来,两三声后,她说:「……他还是一
个人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俺孩儿一个人可怜啊……得给他配一对啊……」
说这话时,她左右开弓,死死拽着俩女孩的手,只瞧一眼我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这一眼瞥过去时,短发女孩也往这边扫了一眼,虽然不知她在看什么,我还是
迅速移开目光,再没撇过脸去。他哥总算对这位悲痛欲绝的中年妇女作出了反应,
他说:「行了行了,瞎说啥啊,咋给你说的?啊,咋给你说的?」这么说着,他
把手里的遥控器转得飞快,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安慰他妈休息后,我们便起身告辞。俩女孩也跟了出来。逼仄的楼道为这段
昏黄的旅程提供了一些不错的话题,几个人叽叽喳喳的。我走在前面,始终末置
一词。然而,很快,圆脸女孩就叫住了我,她一连「哎」了好几声,说:「你是
严林吧?」 我脚步没停,回头仓促一瞥,说:「哦。」 「真是一点没变!」她笑了起来。于是银铃般的嗓音便回荡在楼道间,大晚
上的,真谈不上悦耳。她说她是xxx呀。 说实话,脸是有点熟,但名字嘛,完全想不起来。不过我还是点头,笑了笑。 「你不早结婚了?」有呆逼说。 「打听得挺仔细啊,给你说吧,孩儿都快会打酱油了!」她又笑了起来,接
着,喘口气,又说,「猜猜这是谁?」 我没回头,但能够想象她的动作。呆逼们有些迟疑,她也没等他们开口,而
是快速点了我的名:「严林,猜猜这是谁?」我只好扭脸看了一眼。昏黄的灯光
把一切都搞得很昏黄,除了灯泡周围横七竖八的广告签章,所有物体都是模糊的,
包括短发女孩,我觉得她可能笑了一下,但又拿不准。我笑着摇了摇头,只想低
头快走。 「还真不认识了啊,这是邴婕啊!我们二班的邴婕啊!」 *** *** *** *** 韩东手艺不错,天南海北的家常菜都能来一点,而且色香味俱全,我都有点
怀疑他在北航进修的是不是烹饪系。表姐刚好相反,对油盐酱醋这些事她一窍不
通,也就切根葱剥个蒜还勉强凑合。怎么说呢,人都有缺点,我总算发现了她的
短板,即便她跟陈瑶一致认为不会做饭对新时代女性来说只能算优点。 陆敏的新房在十五楼,一梯三户,南北通透,三室一厅一厨一卫,一百二十
六平。她庆幸说幸亏买得早,打年初房价就蹭蹭地往上蹿,半年长了小两千,吓
死个人。我说涨价好,说明升值了呀。她就笑了,老实说,不知是不是季节的缘
故,脸圆润了许多。除了房,她还买了车,月前一周刚提的别克,小一二十万,
全款。除了夸她是个有钱人,你还能说点什么呢?她笑着白我一眼,说别拿她开
涮。韩东也笑,却不说话。这货成熟得有点过分,几乎转眼间窜掇出个只干事不
出声的主,是好是坏吧,至少表姐喜欢。韩东已到631研究所实习,中航工业
下属科研机构,按张凤棠的说法,就差毕业手续办妥报道去了。对这个结果本人
却不大满意,他说要是试飞院或一线部队就好了,他老的理想是试飞院,娘们儿
一样坐到那儿编程画图太无聊了。我不知道这只是傲娇,还是货独有的一种炫耀
方式,「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陈瑶吃着粽子,愣头愣脑地表示赞
同,陆敏乐呵呵的,直撇嘴。我从糖醋徘骨里掇了块菠萝,一嘴下去半边牙没了
知觉。 饭后表姐刷锅,我自告奋勇也挤了进去。她说我还算有良心,比陆宏峰强。
我笑笑,问她搬新房啥感觉。她抬腿踢我一脚,说就是这个感觉。我又问平阳好
玩不,她说就那样吧。想了想,我问平阳公务员工资现在啥水平? 「咋了?」 「你这又是房又是车的,」我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韩东这还在实习啊,
可不得指望你那工资?」 「嘿,还挺会盘算!」她脸红彤彤的,一个劲地在盘子上打着转转,半晌才
说:「给你说不着,免得教坏小孩。」我只能笑笑,其实我不过随口一问。「公
务员哪能光靠工资呀,」不想,很快她自己开了腔,也不抬头:「接了点私活呗
。」大概意思我明白了,甚至还有些不舒服,但我又不是真小孩。 放好筷子,我终于问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我故作随意地说:「哎
——我妈剧团,你帮忙了?」 「啥?」 「剧团的事儿啊,演出,帮上忙了?」 「那是。」她甩了甩头发,像头母狮。我想说谢了,又觉得太俗气。就在我
琢磨怎么表达我该死的感激之情时,毫没来由地,她突然嘣出一句:「咦,你到
底咋想的。」 「啥?」我没反应过来。 「你们乐队呗,比赛的事儿,姐可都听说了。」 我笑笑,除了叮嘱她别告儿母亲,啥也说不出来。因为无论说什么,都那么
不合时宜。 步入六月份,各科都开始划重点,到六月中旬基本就只剩停课自习了,好像
那一摞摞书只是为这一个月准备的。刑诉课算是唯一的例外,多少能让人在汗牛
充栋中喘口气。刑诉老师在检察院干过七八年,出来后才干的律师,简单说就是
有内幕消息的门路,总能隔三岔五地给我们撂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刑诉课
能一度成为法医课外最受欢迎的课,实属正常——比如前一阵,他说佘祥林的赔
偿款不会超过二十七万,果然,前两天新闻报道佘祥林的国家赔偿申请下来了,
十一年冤狱之灾二十六万。再比如上个月,他说赴澳门赌博的贫困县副县长会拔
出萝卜带出泥。果然,除了副县长挂职门,这货还牵出了国土资源局的几个孙子,
最近,赌博亲友团里又出了一位大拿——平阳市城投公司一副总。老师说,可别
光看职位,这位副总的另一个身份是前省长肖xx的亲侄了。虽然肖xx如今退
了二线,在邻省政协混日子,但他在本省某些领域的影响力可不容小觑,副总是
根硬骨头,要真啃下了,局面可就复杂了。当然,这类东西,基本上我们就图一
乐了,听一新鲜。 牛秀琴的来电也很新鲜,四月份的那通电话后,我跟她再无来往。这么讲也
不确切,好像俩人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关系己冷却到远房表亲间该有的
那种正常,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手机响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可能手误拨
错号了。一番犹豫后,我还是接通了电话,但没吭声。她也不吭声,直至几秒种
后——在我几乎要挂断电话时,这老姨才问我咋不说话。我笑了下。 「笑啥啊你。」她说:「出来吃个饭呗!」她用的是普通话。 这什么特色餐厅应该开业没多久,害得我一通好找。按牛秀琴的指示,上了
二楼,左手第一个包厢。一连敲了两次门,总算响起了脚步声。待脚步声消失,
又足足停顿了一两秒,门才被拉开。牛秀琴笑盈盈的,她眨巴着眼,释放出女人
该有的热量。是的,这是我的第一感觉。这老姨上身是件银灰色的无袖对襟T恤,
下身裹着条黑色高腰包臀裙,肉该在哪儿就在哪儿,特别是小腹,鼓囊囊的,绷
出个三角形的褶子。只瞥一眼,我就迅速移开了目光。还好她说了声进来啊,就
扭身朝屋内走去。也许是色调搭配,也许是其他的什么,牛秀琴似乎瘦了些,屁
股肉的扭动中,腰显得更细了。唯一的遗憾大概是平肩,此刻俩肩胛骨都坦在外
面,看起来有些强壮。 迈进门的一刹那,我还在盘算她那身到底是不是假两件,然后耳畔便炸开一
声怪叫,与此同时腰眼给人捅了一下。本能地,我一哆嗦,傻逼就大笑起来,前
仰后合,鸭子一样。毛寸,大红T恤,牛仔马裤,金鱼眼,下嘴唇很厚,笑起来
时像是恨不得要抱着你亲上一口——不是李俊奇又是谁呢?老实说,如果是陈晨,
我毫不惊讶,没想到是李俊奇。他拽着我在桌边坐下,笑意却没能止住,时不时
地,这货要癫痫发作般扶额颤抖一番。牛秀琴一脸正经,没怎么笑,她胸口白花
花的,不知肉和项链哪个光芒更刺目一些。另一个女的倒是数落了老乡好几次,
她用普通话说:「多大人了,没个正行!」说这话时,她笑着冲我点了点头。这
人三十来岁,一头齐肩短发,杏眼小嘴鹅蛋脸,笑起来挺甜的。她可能穿了身连
衣裙,白底红花,又或者是旗袍,我也说不准,总之小巧玲珑的,身材不错。所
谓特色大概就是这一盘盘切片内脏吧,码得整整齐齐,很是养眼,沾酱吃,味道
还行。调酒师当场调酒,酸酸甜甜的,过喉却辛辣,劲不会小了。事实上,很快
我就飘飘然起来,真是不好意思。 牛秀琴翘着兰花指,手腕上的镯子叮当作响。我不知道这么搞沉不沉。她换
了新发型,算是波波头吧,不过有点长,挑染了几缕红色,脸确实比印象中瘦了
些。我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便没说话。牛秀琴问了些诸如学习忙不忙啊这类屁话,
作为回报,我问她跑平阳干啥来了。「办点事儿,」她叹口气,单手支着额头揉
了揉:「烦死个人。」这话有歧义,不知是事儿烦、我烦,还只是她心烦。很快,
她仰脸笑笑,面向另一个女的说:「真是焦头烂额的,前阵儿乳腺还出了点问题,
这药那药吃得人头蒙!」于是我就扫了她的奶子一眼,相信李俊奇也一样。她突
然就笑着呸了一声。 另一个女的也笑。「当男的多好,」她看看我俩:「没那么多麻烦。」这句
是平海话,还挺地道。 「谁说的,睾丸癌知道不?疝气知道不?」老乡摇头晃脑,打嗝一样:「前
列腺炎知道不?」我觉得他声音有点高了。 「少废话,你脱下我给瞅瞅,没准儿全给你治好了呢!」女的叉着腰,仰脸
挺胸。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李俊奇窜上椅子,继而一把扒下了牛仔马裤,没有丝毫
停顿。老天在上,即便这些人是在拍电影,也过于夸张了。百叶窗外光芒涌动,
李俊奇佝偻着背,在黑粗红润的老二上轻抚一下,还撤完尿般即兴抖了抖,这么
一折腾,本就半硬着的家伙迅速杠了起来。此情此景光怪陆离,像二十世纪初那
些怪物秀上的泛白老照片,让我恍惚进入了某个异次元空间。好在两位女士尖叫
起来,又笑又骂,老乡坐回椅子上,脸红得像块兜屁股布,却难掩得意之色。李
俊奇挺有本钱,然而并非屌大,而是蛋大,我甚至怀疑这货是不是真有疝气。他
让来一根烟,怂恿我也试试,让两位施主检查检查。 牛秀琴笑而不语。另一个女的骂了声『龟儿子』,作势要揍他一顿。我说:
「靠!」我知道自己红了脸。后来,俩女的商量着一会儿去哪儿玩,言下之意是
让我俩作陪,我赶忙拒绝了,说有课。牛秀琴很不高兴,她趴在扶手上,半翘着
二郎腿,只留了个屁股给我。羞耻地说,我一下就硬了。我觉得自己似乎憋得太
久了。 餐厅在学院路口,我和李俊奇等了一阵,不见公交车来,就冒着大太阳往学
校走去。一路上瞎聊了几句。我问他啥时候考试,他说考个屁,搞个画交上去就
行。「咱们都大三了啊!」他说,大三又如何呢,命不好的不还得啃课本?我问
那女的是谁啊。「咋,想上?」「日。」我说。 「那就日呗。」他又笑了起来。大热天的,这老兄勾肩搭背,身高差还放在
哪儿,搞得我无比难受。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是玩呗,怕啥,年轻不玩还等
老了玩啊?毕加索咋说的,当你有心想玩女人的时候就玩吧,这才是高见!」 抹了抹汗,我站到树荫下,半晌才说:「日。」 在冷饮店买水时,李俊奇冷不丁地扛了我一把。「哎——」他说:「那女的
你见过啊,忘了?平阳大酒店,大堂女经理啊,咱们平海的!」 第五章 夏至到来之前,我总算搞掂了那篇名叫《司法判例和土地交易制度》的论文,
其中艰辛自不必说。其他不论,单就在期末考的备考阶段逼人就范,便足以一窥
老贺的魔鬼属性了。何况该论文想抄也没得抄,我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写,有点随
心所欲的意思,以至于最后从体例上讲这还算不算论文我都说不好了。不想贺芳
挺满意,她先是从头到尾瞄了几眼,随后一看就是十来分钟。我去老贺办公室时,
李阙如恰好也在,同记忆中一样,他坐在沙发上玩电脑。不等我凑过去,他立马
合上笔记本,问我干啥。我只能「靠」了一声。这逼说我论文要得奖了得请他妈
吃饭,到时可别忘了他。我他妈的一拳夯死你个傻逼。老贺让他闭嘴,说哪凉快
上哪儿玩去。他冲我笑笑,拌了个鬼脸,敢情是幼儿园溜出来的二傻子呀。 值得一提的是,几十个案例中,城投公司频频露脸,光作为诉讼主体的就五
六个,行政、民事、商事都有,更不要说它在好几宗土地确权纠纷中的第三人身
份了。既然没少介入土地市场,那城投副总被国土资源局的哥们儿牵扯出来就太
正常不过了。论文是写完了,那一大摞复印资料我倒留了下来,不是为了什么纪
念意义,而是太沉,实在懒得扔,顺手丢进了寝室壁柜里。 时间再紧,呆逼们也要忙里偷闲,看看比赛,打打球,以及耍两盘《冰封王
座》。打游戏基本都是在中午,饭后俩小时。大概就是六月二十二号,天阴沉得
像裹了条湿棉被,我跟害了内风湿一样手感极差,打了一局后,就退出听了会儿
歌。上QQ跟陈瑶聊了两句,好半晌她才回,正打算开喷,我猛然发现母亲的头像
竟然亮着。怎么说呢,一种朗朗乾坤之下见了鬼的感觉。据我估计,自打出生这
个号就没被用过几次,母亲零星的几个好友名字我都能记下来。倒不是不会打字
啥的,母亲的五笔比我溜得多,她只是懒得用,不习惯。注册时我随便给她起了
个名字,「竹叶青」,窦唯的一张专辑名。可能也是一种酒,天晓得,反正现在
变成了四个字,具体是啥就不说了。总之像他们那代人管用的呢称一样,文雅却
不可避免地迂腐,或者说傻里傻气。我问母亲咋用上QQ了,不等回应,陈瑶一个
劲地催催催。 「还没上课呢?」有个分半钟,母亲来了一句。 「这才几点?」 「哦,复习得咋样了?」果然。 「还行吧。」 「别老玩游戏。」 对着闪烁的光标,我竟不知说点什么好。 「人哩,跑了?」 「在呢。」 「曲儿编得不错。」她甚至发了个眨眼的表情。 「啥?」 「听歌呢,你空间那歌。」 楞了好一会,我才反应过来,Qzone 是4 月与魔兽世界差不多同时间公测的
个性化平台,类似于博客。3 月23号,也就是大奖赛结束那天,赞助商随机赠送
的Qzone1.0内测英雄帖,只能称之为走了狗屎运——起先我以为人手一份,结果
是限量版。一番鼓捣,空间Bgm 我上传了两首小样,如你所料,均走得伤感路线,
包括《咏劫》。老实说,也没啥目的,就是图个新鲜儿。鄙人也算是行走于了时
代前沿,寄托一种另类颓废的精神自嘲吧。得承认,拖住鼠标时,手是发抖的—
—也不光手,费了老鼻子劲,我才避免了因脸红而汗流浃背。多谢这感人肺腑的
天气。打开QQ空间,留言板空空如也,访客栏下面,最近的一位当然是母亲头像,
日期:6 月22日。 「我下了啊。」母亲说,很快又补充一句:「好好复习!」直到她头像暗淡
下来,我都没能把那个「哦」发出去。一种心乱如麻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我知道陈瑶她妈会再来找我,但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有些吃惊。这次是在
考试之前,有些不厚道。依旧是老一套说辞,陈瑶的想法,她的过失,以及我这
个障碍。她质问我还有什么比帮助一位女孩实现梦想更可贵呢?我不置可否。我
觉得她的表述太过书面化,让人紧绷,感觉不舒服。她晃着小勺子,说不要再耽
搁她了。她妈本来要请我吃饭,我拒绝了,她就找了家冷饮店,还行吧,起码凉
快。这位女士穿了件黑色背心裙,上面点缀着一些贝壳和花骨朵,至于是刺绣还
是画上去的,我就说不准了。我想说的是,每次她抬起右臂,我都会不可避免地
瞥见她的胳肢窝,那里嫩得像扑了粉。或许也正因此,其间斜着排列的三颗小痣
显得极为突出而生动,我老觉得自己是在跟它们说话。 或许是我的恍惚引起了她的不满,女士的语调变得凛冽起来。她控诉我自私,
说要真为陈瑶好,就应该放手,而不是流氓一样死缠烂打。这就他妈有些过分了,
我说可以啊,我又没拦着不让她走。她妈翻翻眼皮,却沉默下来,开始埋头舀盒
子里的冰激凌,有些疯狂。持续了十来次后,她猛然抬起头来,说:「你这人怎
么这样!」她这一叫,周围的目光都扫了过来。 我只能硬着头皮说:「我怎么了?」 「怎么了?」她拍拍桌子:「我直接找你父母,找你妈去!给脸不要脸!什
么东西!」 我突然就想扇她的脸。我并不拒绝交流,但现在,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扇她的
脸。 「张凤兰是吧?好好好。」她胸膛起伏着,并不雄伟,周遭的目光却越来越
亮,像是谁在我们头项罩了个凹面镜。我只能笑了笑。 我张张嘴,刚寻思着说点什么,一坨香甜的糊状物就飞了过来。我压根没意
识到去躲。终究还是大意了啊。 这事我当然不会跟陈瑶说,她妈有没有说就不知道了。不过至少据我观察,
陈瑶并不知情。六月二十七日,即马刺夺冠后的第三天,期末考开始,一搞就是
六天。等我们考完,大一、大二才开始,陈瑶考四天,从三号一直到七号。 继五月份醉洒大闹系辅导员之后,大波就全校闻名了,至今校园BBS 里还流
传着他身着四角内裤在校门口四仰八叉的动感照片。对此他本人的看法是,还不
错,够朋克,而且毕业证学位证哪个也没耽搁,不就记个过嘛。这货在排练房楼
下租了间房,一直没走人,这阵儿,不时教唆着乐队重整旗鼓,「起码临走捞点
钱嘛!」他说。可笑的是,我老还一再试图找机会跟哥几个说声对不起。百般犹
豫,又觉得过于矫情了。 陈瑶考完的第二天,我们到平阳医学院附近演了一场。这儿就仨学校,俩都
是大专,跟东大学城肯定没法比,但架不住医学院人多啊。别看名字一般,它有
好几个专业在亚洲都名列前茅,中亚留学生不要太多。跟我们那儿考试期间的寂
寥不同,这里人很多。邀请我们来的是个移动公司门面店,搞什么促销活动。也
没舞台,就门口一戳,唱了仨钟头,荫凉地也差点把人给热死。好说歹说,店主
给了四千五。揣着血汗钱,在街上逛了一圈儿,大波突然提议到医学院食堂啜一
顿,他说这儿的什么什么菜很牛逼,以后再想吃怕没机会了。瞧那老泪纵横的模
样,没办法,只能依了他。邪门的是大食堂只用饭卡,给现金不要,我们就笑了。 饥肠辘辘地晃了一阵,总算找到个愿意拿饭卡换现钞的雷锋。刚刷完卡转身,
我就看到了邴婕。黑T 恤、热裤、白拖鞋,头发还是很短,跟个小男孩似的,她
也是刚打完饭,两人都愣了愣。还是邴婕先走了过来,她笑着问我咋在这儿。我
捞捞背上的琴,又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头。那天打王伟超家楼道出来,圆脸追上我
问是不是在平阳上学,我点点头,她拽着邴婕的胳膊说:「她也在呀!」我没问
她在哪个学校,我甚至没敢或者说不想看她。事实上,在王伟超家看到她的第一
眼,我就知道她是谁,尽管这个人的变化是如此之大,跟记忆中完全不同。邴婕
也没说,她似乎不太爱说话,我记得在楼道里她只是「呀」了一下,圆脸道明身
份,呆逼们大声惊呼时,她也只是说了声:「不会吧?」但圆脸难缠啊,她掷地
有声地告诉我邴婕在平阳医学院读大二,仅用余光我也瞧得见后者在不间断地掐
着前者的胳膊。圆脸作为一名已婚妇女,坚强得连一声都没叫唤。 吃饭时,邴婕坐在我身后,大概两桌的距离。对面的陈瑶两眼像个探照灯,
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哥几个问这谁啊,特别是大波,完全是一副没见过女人的鳖
样,陈瑶乐得参与其中,愉快地浑水摸鱼。我能说点什么呢,我说就是一初中同
学,好几年没见了,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邪了门了。 「那可真是有缘啊。」陈瑶说。 呆逼们都笑了,我从末听过如此粗俗不堪的笑声,简直想跟这些人绝交了。
关键是我们这副模样放到邴婕眼里,她会怎么想?这顿饭吃得人如坐针毯、汗流
浃背。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瑶踢踢我,说:「人走了,」过了两分钟,她又说:
「往这儿来了。」她不说倒还好,一说我几乎能感受到邴婕在步步逼近。我不知
道自己什么表情,但陈瑶紧绷着脸,呆逼们兴奋得浑身都在发抖。终于,她在隔
一张桌子的地方停下,说:「先走了,严林。」我惊愕地抬起头,迅猛地点了点
头。 四五天吧,搞了五六场商演,算是告别演出吧,疯了一样。完了大波说他要
回老家玩几天,想想以后怎么办。他爹在当地有个炼油厂,破败是破败,好歹瘦
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货把大奖赛光盘及母带一股脑儿拎了过来,他嘱咐我保存好,
搞坏了跟我拼命。省台直播当然给掐了,却并不妨碍乐队那场处女秀在网络上的
零星流出,遑论好坏,多少收获仨俩粉丝。老实说,要不是估摸着将来能给王伟
超烧俩张,这些玩意儿我现在就一把扔了。陈瑶一连几天都给我摆脸色,不冷不
热,有时候晚上吃饭时她竞能一句话都不说,这己非一般境界所能比拟。有话要
说时,谈的也都是邴婕,好像我床上即刻就躺着一个女的,名字叫邴婕。问起问
题来更是五花八门、无所不包。但实话实说,这些个疑问百分之九五我都解答不
了,我建议她问老天爷去更现实一点。当然,谁都知道,这是伪装。 送别大波那晚,乐队正式宣布解散,我们在山寨青岛啤酒城喝得晕头转向。
理所当然地,我难得做了一回东。但陈瑶来得很晚,过来时已经有点高了。我问
她在哪儿喝了。她说:「要你管!」好吧,在呆逼们的叫好声中,她开始跟大家
拼酒,半轮下来脸就青了。傻逼们立马蔫了。我捞着她在水沟边大吐特吐,不远
处挖掘机嗡嗡作响,我们头顶的土山没准就是它堆出来的。我不记得陈瑶吐了多
少,因为我也是头昏脑胀,几乎是跪坐在地上,只记得她在疯狂喷射的间隙说了
很多话。她说为什么这么难,活着为什么这么难;说妹妹苦,说杀人为什么算犯
法,「你不是学法律的吗?」她扯着嗓子,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最后她质问我
为什么不问问她,「懦夫!」她说,她抱着我拼命地捶打,完了一口吐在了我背
上。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挨了一刀。而陈瑶额头沁凉,像一块
即将融化的冰。 ******************** 听说我决定在平阳某律所实习后,七月中旬的一个周六,母亲来了一趟平阳。
除了被褥衣物,她还捎了点零食、土特产。前者给陈瑶,后者当然归老贺。当天
中午,母亲在校宾馆请客吃饭,还特意让我叫上乐队哥几个,我也搞不懂什么意
思。没办法,乐队早散了,甚至整个大学城都空空荡荡,连校宾馆都半死不活的。
老贺说每年最烦的就是这会儿,吃个早饭都难,啥都得自己做。我差点告诉她,
我妈从来都是自己做,买早餐?没有的事儿。如你所见,除了老贺、陈瑶,还有
李阙如,与餐的只有我们鼓手。母亲说要还有其他落单的同学,一起喊过来得了。
我问她啥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老贺说企业家当惯了都这样,这么说着她嘿嘿地
笑了起来。大伙也跟着笑。我大概也只能笑了。其实考完试,母亲没问我啥时候
回去,我就知道事情不对了。果然,没两天老贺就联系了我,她给了四个选项:
平海纪委、平海律所、平阳中院、平阳律所。犹豫一阵,我还是选了第四个。是
好是坏,谁知道呢,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不想回平海。当然,周六早上母亲打电话
来时,本来打算让我去陆敏那的,得知陈瑶也在,便直接杀到了学校。 母亲夸李阙如长得好,有佛性,转脸又说,跟大姑娘似的。后者脸蛋红扑扑
的,像真是言语间就变了性,他眨巴着大眼,一副欲言又止的娇憨样。老贺自然
是美滋滋的,哪怕她连连摆手,怪母亲谬赞。我却忍不住想笑。确切以及坦诚地
说,李阙如很富态,皮肤比大姑娘都要好,水灵水灵的。至于佛性嘛,我只会想
到他老二上的那串珠子,大概是佛珠给捻到鸡巴上了吧。李阙如难得举止文雅了
一回,倒不是说以前多粗硬,而是毛躁。就那种你一眼瞅上去就知道起夜比较多
的人,今天倒谨言慎行、安安静静的,起码没分分钟被他妈教导闭嘴。席间这货
甚至秀了段英语,从词根上讲了下加拿大特产熏鲑鱼与日式刺身吃法的区别。老
实说,以我这刚过英语四级的水平确实听不太懂。我甚至怀疑这一段老贺是不是
跟儿子在家里排练过。 母亲说除了央视大赛,七月下旬至八月初还有个中国曲艺节,在杭州、南京、
昆明、银川、哈尔滨等多地举行,四十多个剧种,两百多个节目,凤舞剧团作为
几个主要评剧团之一也要参与整个系列演出。其实就是抱团巡演嘛。而这还不算
完,以后剧团啊,每年都要不定期到林城去扶贫演出,这是赵XX答应出山的条件
之一。据说义演的全部收入将建设一所希望小学,算是做点力所能及的公益吧。
按母亲说法,咱艺术学校也该找机会多宣传宣传了。不过光《梦想中国》小算下
也得持续到金秋十月,抱团巡演啥的,少说十几二十天,哪还有时间义演。「不
会一跑就大半年吧?」我问:「忙得过来么你。」 「想啥呢,」母亲笑笑:「能不能进得了资格赛还俩说,」这么说着,她抿
口酒:「演几场歇几天呗,要连轴转可不得把人累死!」随后对陈瑶悄悄说了句
什么,耳垂在头部的晃动中亮晶晶的。是的,母亲戴着耳坠,难得一见。 其实她一直有耳孔,床头柜的椿木老匣子里的这对银耳坠,几乎从末戴过,
不知是否跟当年教师着装规范有关。记得老早,上小学的时候吧,母亲老让我拿
棉签给她通耳孔,说两星期不动就会自己长上。现在想来,何止耳坠,她连戒指
都很少戴。父母结婚那会儿兴老三件,没有首饰什么的,戒指、镯子和耳坠据说
都是三周年时补的。奶奶说那时百货商场有银匠,自己拿银锁去,现溶现打,母
亲这一套下来光加工费都出了几十块。但这些,终究是压箱底的东西,一般没有
拿出来示人的必要。我一度以为首饰就是放在匣子里看的,直到初一时见某位同
学的母亲戴着戒指才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记得跟母亲谈起时,她说整天捏粉笔
写字,戴啥啊戴。至于现在,只能拿这些做工粗糙、样式陈旧的老古董装装门面
了。 饭后送别老贺,我和陈瑶陪着母亲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大学城里散了会儿步。
天还是很热,蝉濒死地叫,老榆树融化般淌出一种褐色汁液,又一路滴到地上,
无比恶心。我们在路边看台的屋檐下走,这里好歹有风,尽管偶尔会有一些不堪
入目的垃圾强行掠入视线。母亲穿了件长款印花连衣裙,及脚踝的裙摆在行进中
舞个不停,透出里面的黑色衬裙和两条白腿。我跟在后面,总能看到那俩柔软的
腿窝子,它们在有些发红的天色下几乎要透出光来,此种感觉无比怪异。我只好
抹抹汗,快速挤到了两人前面。为此还挨了陈瑶一句奚落,她呲牙咧嘴地说我没
眼色。母亲只是笑笑,没说话,黑色短袖小V 领很紧俏,加上裙子的高腰设计,
使她的下身长得有点夸张。 陈瑶一路叽叽喳喳,恨不得拍拍翅膀飞到树杈子上,跟上次见母亲时相比简
直判若两人。她们偶尔说些悄悄话,当然,我也无意细听。我问参加那什么巡演
有没有钱拿,母亲说就是个辛苦钱,毕竟也是公益性质嘛,传播个文化啥的。
「不过——」她笑笑:「至少能提高点剧团的知名度,还能给咱学校打打广告,
对不?」乐队也跟过演出,所以这个节那个节的说什么公益性质都是骗傻子,毕
竟观众是买票进场嘛。不过既然母亲这么说,我也没好意思喷。 「咱可是唯一的民营剧团啊,知名度啥的别家不在乎,对咱来说可是稀罕宝
贝。」大概瞧出我的不忿,母亲又说。此话倒是在理,甚至顶破天,终究也就是
个县级民营。 不过我并没有急于承认,而是望向不远处的公厕:「陈瑶是不是掉里面了?」 「有点正行!」母亲皱皱眉,她靠近我悄声说:「哎,陈瑶也在乐队?」我
点了点头。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又笑逐颜开:「我觉得陈瑶不错。」 「知道啊,你不早说过了?」 「说真的。」 我没说话。 母亲的五官轮廓在眼前放大,像一朵朵饱满的花。她应该只是化了点裸妆,
双唇却红红的,娇艳欲滴。逆光中,我能看到她脸上的绒毛,甚至眼角的几缕鱼
尾。如云青丝下,耳垂珠圆玉润,耳坠呈水滴形,通体闪烁着一道朴实的银白光
泽,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传说中的年代久远了。「听见没?」她捅我一肘。 我夸张地「嗷」了一声,随即笑了笑。 「对人家好一点,别再整些乱七八糟的。」 「知道了,烦不烦?」 母亲切了声,往楼梯踱了两步,又转身走了回来。 「耳坠不错。」 她笑笑,不说话。 「挺好看的。」 「是吧?」 我下意识地伸手捏了捏。这么搞什么意思,鬼知道。 「哎——」母亲皱皱眉,迅速撇开了脸。 「摸摸是不是真的。」是的,我承认自己声音有些发抖。 「呸。」母亲白我一眼,撇了撇嘴:「还小啊你。」 我突然有种把她揽入怀中的冲动。当然,这么搞太夸张了,仅是想想己足够
夸张,令人汗如雨下。我冲公厕方向喊了一嗓了,陈瑶没回应。我摸摸兜里的烟,
没敢掏出来。「还以为你不喜欢呢。」有个两三秒,我才说。 「戴给谁看,」母亲瞥我一眼:「你爸有那闲心?」那种眼神我看不懂,一
种差点让人陷进去的软糯。 「那——」 「上次录节目,颁奖那次,硬是被人贴了一对假的。」她撅撅嘴,很快哈哈
大笑起来。 我也咧嘴意思了一下,等她不笑了,我说:「再过生日,我买项链。」我冲
她胸口指了指。母亲的V 领看起来空空落落的,以前倒从不觉得。 「行了,光吹牛,妈啥时候轮到你养活了。」声音很小,尾音更小。 我刚想着攒两句俏皮话,陈瑶出来了,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看来是被里面
的美妙景象成功熏陶了一把。母亲拎拎包,没有必要地后退了一步,她看看陈瑶,
又看看我,说:「你奶奶可想你,啊,过一阵儿就回家看看,」这么说着,她又
转向陈瑶:「说的是你俩!」 ******************** 七月十八号正式封校,老贺给我弄了张通行证,又给找了一个空宿舍。应该
是个研究生宿舍,一楼,四个铺,阳台的防护网上锈迹斑斑,爬墙虎遮天蔽日的,
连顺着水管的半面墙都冒着绿茵茵的青苔。老实说,有点阴森森的。但老贺说将
就一下吧,有空调的可不好找。我差点说没空调也行啊。但如你所知,老贺压根
不会给你什么其他选项,如果她事先已经替你作出决定的话。我也想过搬到范家
祖宅,起码会陈瑶方便一点,想想还是算了,那样我会有心理障碍。除了置办行
头的钱,母亲还多留了几百块,不知里面有没有房租预算。好在几场商演落下了
俩仨千块,可惜找了一通,才发现「有空调的可不好找」并不局限于学生宿舍。
而这时天已热得能蒸螃蟹了,于是我就发现了爬山虎的好。除了晚上蚊虫多点,
这里简直是个仙人洞,大部分情况下连空调都不需要开。陈瑶溜进过几次,有次
正搞着,被宿管敲了门,慌慌张张地把人藏好,结果大傻逼只是送了本防火宣传
手册。 在律所实际要比在法院松散一些,有事去,没事就歇。陈瑶经常领着陈若男
来找我玩,在律所附近就看电影、逛商场,在学校就打乒乓球、弹琴,再不就到
西湖钓鱼。当然,不管干什么,于我而言没有太大区别,次数一多,我便自然而
然地认识到自己保姆的身份了。有次陈瑶不知从哪儿搞了对网球拍子,我们就顶
着骄阳到场上浪了一回,不想一次就上了瘾。羞愧地说,以前我一直觉得网球是
项娘炮、甚至带有色情意味的运动。后者或许要归功于那些身着背心超短裙以高
分贝娇喘的网坛女星们,比如莎拉波娃,谁曾想到这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昵。 大暑那天,我们仨去看了《头文字D 》,说实话,傻里傻气的。陈若男也不
喜欢,她说周杰伦太丑,应该让胡歌来演,姐姐笑得垂头直抹泪。啊,这位少女
喜欢仙剑,喜欢李逍遥,喜欢周笔畅,以及理所当然地讨厌李宇春。她剪了个周
笔畅式的发型,架了副黑框眼镜,像大街上那些热情洋溢的粉丝一样,数次叮嘱
我一定要在哪天晚上为她心爱的偶像投上宝贵一票。哪怕怀疑她是否真的近视,
我还是点头如捣蒜。关于她们母亲的事,我小心翼翼地问过陈若男。不想小姑娘
倒是亮敞,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她全都知道,而且比她姐知道得更早更全。
「你可把我妈惹毛了」她不高兴地说。 这话有点不论理,所以我以理据争地说:「不会吧,我一单纯的受害者,怎
么就把你妈惹毛了?」 「我妈说你朝她吧唧嘴。」 「你吃东西不吧唧嘴啊?」 「还冷笑。」 好一会儿我才明白她这半截话啥意思,我笑了笑,问:「是这样?」 「那谁知道啊,」她扶扶眼镜:「反正你是把我妈惹毛了」 「那是你妈脾气大。」 她没了音。 「你想啊,我一受害者……」 「好男不跟女斗!」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厉害,搞得我哑口无言。半晌,我说:「你妈身手挺利落的,就是冰激凌可
惜了了。」 她立马笑了:「你以为呢,我妈以前可当过警察。」 「真的呀,片儿警吧?」 「刑警。」 「你知道啥是刑警不?」 我以为问住她了,不想没一会儿,她说:「刑警就是刑警呗,还啥是刑警。」
陈若男告诉我,她可能真的要去澳洲了,考雅思的话会再等半年,要是不考,秋
天就会过去,到那边读高一。她说她不太想去,姐姐想让她去,她想让姐姐也去,
姐姐又不太想去,「不,要不是因为你,我姐早就想去了。」这么说着,她眼圈
都红了。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对我姐好点。」最后她说。 要说蹭饭,无非两个地点,老贺那儿或者陆敏那儿,当然,后者更多些。刚
放暑假那会儿,我也没去几回,后来慢慢就隔三差五地往那儿跑,连陈若男都带
去过一次。原因嘛,一是韩东厨艺精湛,二是此北航理科生身上隐藏着许多不为
人知的「秘密」。当然,这话指的不是航天器设计的风洞布局,鄙人对此毫无兴
趣。我想说的是,事实上这逼是个Hacker——典型的电脑怪才。是的,几乎一瞬
间,我脑海里立马就蹦出了《黑客帝国》来,多少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据说去
年底,该民间组织(HUC )已宣布解散。现实中,无须任何开源软件,哪怕对方
电脑处于关机状态,他也可以通过网卡和主板上的远程唤醒功能,轻易控制目标
电脑。不知这是否属于理科生的日常操作,毫无办法。货还是个全能王,不管洗
衣做饭还是揉捏捶打抑或是一些常见的体育运动,他都能来两下。靠,以前咋没
看出来呢。「就是话少」,用表姐的话说她就喜欢这种性格的,但「在社交方面
未来老公还需要弄弄」。也就喝了点酒后,那对浓眉下的小眼会刷地亮起来,他
会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跟你缅怀他那波澜壮阔的Hacker生涯。那是过去,是高峰,
是辉煌,被无限放大后,裱到了金灿灿的相框里。一般情况下,这个时候电视里
总是播着《超级女声》,要不就是相关花边或者重播,表姐多半会敷着面膜躺在
贵妃椅上。她看着他吹,偶尔笑笑,却几乎从不插嘴。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和谐还
是不和谐。 在律所跟的师父四十来岁,西政本科,勉强算老贺的师弟。说是人脉很广,
可跟着他也没吃过几顿好的。相反,他总喜欢带着我到各机关食堂蹭饭吃,碰到
熟人调戏,还要死皮赖脸地怼回去,可以说相当励志了。老贺说所里近一半律师
都是他带出来的,包括年龄比他大的,也许吧。对我,他也就问个名字、学校,
谈了下老贺,随后就没什么话了。有事唠唠叨叨,没事爱理不理,问个问题,答
对了是你应该的,答错了立马嗤之以鼻。法庭上也一样,对对方当事人、代理人
就不说了,连对法官他也是看脸色,软柿子照捏不误,硬角色可劲跪舔。综合来
讲,算是一名全面性人才吧。大概就是大暑前一天,打子午路经过时,他突然问
我住哪儿。愣了下,我说学校宿舍啊。他问那女朋友咋办。我不明白他啥意思。 「没女朋友?还是——不在平阳?」 我笑笑,没说话。 「嘿!」他看看我,耷拉了一下眼皮:「反正啊,最近别往宾馆去,不管是
啥旅馆了、酒店了,都不要去,宿舍能凑合就在宿舍凑合呗。啊,五星酒店也不
行。」 「咋了?」 「扫黄呗,刚那三星级酒店前两天就被扫了,别瞎搞——别瞎搞——」 「哦,」我说:「还不是例行公事。」 「这次动真格。」他指了指上头,一付运筹帷幄的嘴脸:「还有那什么,迪
厅,KTV ,能少去就少去,免得到时惹一身骚,有理说不清。」 「哦。」我又说。 当然,他是多虑了,没几天,陈氏姐妹就飞澳洲避暑去了。陈瑶略带歉意地
说过一阵就回来。她不该这么说,没有必要,反而搞得人分外尴尬。 她们走那天是周三。周四上午十点二十一分,当我从某区基层法院诉讼主楼
下来时,在立案大厅正门口碰到了梁致远。确切说是撞上,他手里的几页纸落得
满地都是。我一面道歉,一面捡,再抬起头时才发现不对劲。梁总也很惊讶,以
至丁足有一两秒那抹司空见惯的自信微笑才回到他的脸上。他先是「啊」了一声,
然后说:「哎——」你知道的,那种螺旋式上升的「哎」,通常用来表达惊喜之
类的情绪。我捏着他的两张纸,犹豫着是否该让它们再自由落体一次。 梁致远问我干啥来了,继而问我咋没回家。大概是知道我不屑回答,很快,
他又自问自答,说:「实习的吧?办案了?」我没搭理他,但也没让那两页纸再
次飞出去。推开玻璃门,我匆匆而过。不想,梁致远索性追了出来,屁颠屁颠地,
扯着嗓子喊。三三两两的目光使我不得不停了下来。他大喘着气,说有事跟我说。
我说我也有事,正赶着呢。他掏纸巾出来擦汗,说真有事。我往花坛的荫凉地走
了两步,问啥事。他不远不近地站着,抬手看了一眼表,说:「喝个茶,不耽搁,
不耽搁。」热茶没有,瓶装绿荼倒是有,想换其他口味的,还有茉莉花茶。梁总
要了瓶常温的,并没有拧开。我不客气地要一罐冰镇青岛。马路牙子上有风,但
还是热浪滚滚,头顶的遮阳伞可笑得像个烧饼圈。对这个环境,梁总显然不太满
意,他坐小板凳上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祈求老天爷能来个惊天巨变。遗
憾的是,除了飞驰而过的汽车排出一缕尾气,什么也没发生。他解释说他是跟法
务和律师一块来的,那俩人去了哪哪哪,他怎么怎么一通好等。但这些跟我有什
么关系呢。 老实说,他胖了点,右耳侧有了几丝白发,相信扒开会看到更多。我不知道
他只是忘了染呢,还是过去的两个月里开始加速衰老。大背头依旧,但稍显凌乱,
啊,风吹乱了我的头发。 「啥事儿说吧。」喝完啤洒,我才开了口。梁致远也开了口,但并没有说话,
他呲了呲牙,继续张大,又指了指上颚。牙挺整齐,在这个年龄段的人里也还算
白,特别是门牙往右的三颗,白得闪光。至于咽喉,那是个黑洞,我们所有人都
一样。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还好周围没啥人,摊主在一旁躺椅上眯着。我真怕
被当成神经病啊。 「折了三颗牙,」他耸动着脸皮,没什么表情,语调更是低沉冷淡:「右上
颚骨裂,口舌挫伤。」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继而把舌头伸了出来,舷耀般地
让我看那条浅白色的弧状线条。「缝了八针。」他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与此同
时右手比划了一下。有些滑稽。但罪状还没列完,他开始讲流了多少血、怎么固
定上颚、怎么拔牙补牙、舌头像抹布以及脸如何如何肿了快一个月。「听我说话,
是不是大着舌头?」他笑笑。 「想说啥?」 「想道个歉,想给你妈道个歉,」他摘下眼镜,又开始拿纸巾擦汗,我能清
晰地看到那些汗如何在褶子里被瞬间吸干:「当面大概是没指望了,就是心里不
踏实,你妈……」他戛然而止,垂头好一会儿都没发出声音。我想立马走人,胸
腔里却似要爆炸一般。他垂着头,一言不发。我站起来,又坐下去,随后一颗颗
地解开了衬衣扣子。这个头发浓密的中年男人就那么支棱着脑袋,像个阳光下的
太阳能锅盖。我以为他睡着了。许久,仿佛充满了电,他总算戴上眼镜,开始说
话。夏日正午的风有多碎,他的话就有多碎。这货唠唠叨叨的,说起和母亲的种
种过往,如何相恋,如何阴差阳错地各自成家,再次联系上母亲时的惊喜以及失
败的婚姻中他对母亲的眷恋乃至欲望。他说母亲啥都好,刀子嘴、豆腐心,唯一
的软肋——可能就是我了。他声音不大,而且越说越低,偶尔沉默,吞咽几水,
轻咳嗓子,最后总算拧开了那瓶康师傅绿茶,仰头就是多半瓶。路人的围观和手
机铃声都没能阻止他说下去,我作为一个听众却没由来地臊得厉害,以至于那些
在心里积郁己久的疑惑都没机会抛出来。 梁致远说他不敢奢求原谅,只是恳请我能代他说声抱歉,说他知道我在我妈
心里的分量有多重。他又笑笑说,其实说这些挺没意思的,再多话也不是理由。
太阳升到正头顶时,他站起身来,半勾着我的肩膀说:「你也不小了,社会上都
是啥人也该知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照顾好你妈,别让她受苦。」说这话时,
梁总几乎哑了嗓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即兴表演,但无疑此刻三千张老牛皮被磨
穿了一个洞。他说的对,千言万语也不是迷奸的理由,虽然未遂。所以我飞起一
脚,踹在了他的肚了上。 关于梁致远这个人,老贺跟我谈起过,怎么开的话头没了印象,但她那些川
味重油荤菜的味道真是没的说。她说这人嘴甜,但缺乏责任感,到底靠不住,上
学那会儿她就瞧在眼里了。这就有点不实事求是了,也不知道去年跟梁总处对象
的是哪个?她说梁致远留校当过几年老师,老婆似乎也是师大的,八十年代末下
海淘金潮时,他辞了职,去海南炒房,鼎盛时期也曾握有十来套房产,但免不了
最后一无所有。九十年代初回到平阳后,进某大专当了两年老师,天性闲不住,
又搞过出版业,还是没啥起色,直到后来进军了房地产。我以为她指的是建宇,
不想老贺不以为然:「你以为巨无霸咋来的?还不是大鱼吃小鱼?建宇前身是啥,
城建局二建,梁总是跟对了人。」 每个下午六七点钟,如果在学校的话,我一定会到网球场上扇两拍子。多数
情况下没什么人,只能自己练发球。倒是李阙如被他爹打发去夏威夷之前,跟我
搞过两局。这逼很喜欢莎拉波娃,他甚至能抖着一身肥肉惟妙惟肖地模仿她的叫
声。除了夸他天赋异禀,你还能说点什么呢。老贺想让儿子减肥,可老贺自己就
不减肥,李阙如能在跑步时溜到网球场上已算难能可贵。所以八月初的一个傍晚,
当汗流浃背的李阙如打开深绿色的防盗门,现身眼前时,我真的是大吃一惊。那
天受师父嘱托,我给老贺捎了两本台版书,大热天的,平常她都在家,也就没提
前联系。谁知「噔噔噔」地上了楼,敲了半天门,没回应。我只好给老贺打了个
电话。摩托罗拉的经典铃声在屋里隐隐响起,偏偏没人接。好在很快室内响起一
串沉重的脚步声,我也没多想,谁知来开门的是只身穿着个大裤衩的李阙如。他
比想象中的要白,要胖。我不由自主地「靠」了一声。他也「靠」,边「靠」边
喘,边把那身肥油滴得到处都是。我问干啥呢,这一身汗。 「跑步啊。」如他所说,客厅拐角摆着一台跑步机,应该是新买的吧。 「够勤奋的啊。」 「那是。」他戴上耳机,很快又摘了下来。 「贺老师呢?你妈呢?」 「洗澡啊。」他指了指卫生间。 我这才听到水声。我问他啥时候回来了,或许这才是我见到他时惊讶的原因
吧。 「早上五点多。」李阙如总算笑笑,然后「靠」了一声。他走向跑步机,却
只是一屁股坐了下去。 ******************** 评剧老艺术家赵XX现年六十来岁,光头,圆脸,个子不高,忽略掉圆润鼓起
的啤酒肚的话,身材还算匀称;他眉毛很长,一路耷拉到眼睑,几乎跟徐良一样,
通体纯白;而嘴很小,有事没事总喜欢神经质地撅着,老实说,挺像《西游记》
里的某位土地公。此形象与印象中某报纸上的照片似乎并不相同,不知是铅印画
太过模糊,还是我的记忆出了岔子,又抑或瞬间定格这种东西压根就靠不住呢?
衣着嘛,大白衬衫,卡其色帆布马甲,蓝牛仔裤,白网球鞋,外加一顶欲遮掩其
光头真相的浅色贝雷帽。说白了就一副黑泽明的打扮,似是在向世人宣称:我是
导演,我说的算。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每隔几分钟,他都要喊一声停,随后挺起
啤酒肚,踱至演员跟前,毫不留情地指出他们的谬误,整个过程中至少保持一只
手背在身后。赵老师嗓门很大,但口音略重,说起话来口腔里还泛着唾沫,自带
一种滋滋的电流声,以至于不时需要母亲在一旁实时翻译。此情此景令氛围紧绷
而又愉悦,老头的面色也在浑然不觉的大嗓门里越发红润起来。 他们排的是新剧,《再说花为媒》。按赵老师的提议,给改成了现代戏。时
间放在八十年代中期,讲述一个改革开放大浪潮下,受过教育的女性归乡后,自
由恋爱,反抗包办婚姻的故事。戏剧结构基本不变,简单的台词改编和时代背景
置换以及人物性格的重新设定之后,无论从表面还是内核上来讲,都俨然是一个
新作品了。母亲说剧本二稿出自赵XX之手,老头确实有一套。 扮演张五可的还是青霞,梳了俩大麻花辫,戴着个粉嘟嘟的发卡,上身是件
的确良花衬衣,下身蹬着条银灰色健美裤。可爱是可爱,但恐怕有点自带喜剧效
果——我是没憋住,被霞姐剜了好几眼。张凤棠演阮妈,深蓝色布褂子,咖啡色
料子裤,绣花鞋外露着一大截脚踝,时不时要从兜里掏出个老烟斗嘬上一口。贾
俊卿是个暴发户二代,政府机构办事员;贾俊英有点惨,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带着
小孩的卖鱼鳏夫。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人物设定挺绝的,戏剧张力一下就出来了。
赵老师说正式演出时道具一定要跟上,非真鱼不用。「那敢情好,天天有鱼汤喝
了。」张凤棠说。于是大伙都笑了起来。 我是八月初回的平海,母亲打电话让我回来住几天,我说你不让我实习呢,
她说爱回来不回来。当然,如你所知,我灰溜溜的滚了回来,屁颠屁颠的。 为那个第五届中国曲艺节,母亲在外面奔波了将近半个月,也就七月下旬奶
奶过生日时她回来待了两天。我问累不累,她切了声,说累啥,就当旅游度假了。
也确实,像杭州、南京、昆明,都是国内少数拿得出手的旅游城市,可谓各具特
色。母亲从云南给我捎了点礼物,一枚剑川石雕,以及俩葫芦丝。石雕嘛,是头
杏黄色的卧狮,掌心大小,憨态可掬。我问这是不是翡翠玛瑙什么的,她说想得
美。至于葫芦丝,这玩意儿真是哪都有,从火车站到校门口一天到晚吹个不停,
没必要从云南买。听我这么说,母亲似是不大高兴,说不要就还给她。直到我凑
过去瞄了几眼,说还不如给我捎个大火腿呢,她才攘我一把,笑着叹了口气。嘴
上说度假旅游,母亲明显瘦了些,走穴毕竟是走穴啊。 当晚母亲煲了锅鸡枞排骨汤,煎了几片大火腿,又蒸了两笼鸡蛋韭菜包子。
我吃得不亦乐乎,连一旁的奶奶都看不下去,说我真是饿死鬼托生。央视在播一
个旅游纪录片,讲阿比斯库、北极光啥的,顺带着提到了我国的漠河镇。母亲说
北极村她知道,夏天也能看到极光,上学那会儿就琢磨着去耍耍,一直没能成行,
常温二十来度,避暑胜地啊。说这话时,她轻靠在椅背上,不知是不是啤酒的缘
故,脸上隐隐透着抹晕红。 「那好啊,」我说:「得空一起去耍呗」 「那可行。」母亲笑笑,站起来,扭身进了厨房。 在奶奶要求下,我换了几个台,《超级女声》频频刷屏,搞得人直哆嗦,所
幸她老也不爱看。省台法制频道在放一个专题片,捣毁黑社会犯罪团伙啥的。一
路摇晃的跟拍长镜头,忽明忽暗,逼仄辗转,画面总算停下来时,「咚」地一声
巨响,刺目的光亮涌来,数名警察鱼贯而入,镜头都跟着抖了起来,十几声不同
口音的「不许动」、「趴下」之类的叫嚷后,画面徐徐前进,在简陋的房间里环
视一周,最终落在一个沮丧的大白胖子身上。这位身着大红内裤的老兄冲镜头惊
讶地睁大眼,很快又垂下了脑袋。有平阳话问他是不是谁谁谁,他说是,又问他
知不知道自己犯啥事了,他想了想,说不知道。平阳话让他再想想,他猛然抬起
头,冲着镜头抖了抖奶子:「真的不知道撒!」可能是湖南话,大金链子下的纹
身鲜活得要飞起来,具体是个什么东西天晓得。跟着画面一黑,再接着是蒙太奇,
一拥而上的警察,灰头土脸被扭送的人,一茬又一茬,每一茬都会在底部打出时
间、地点、团伙名称。奶奶说抓人呢吧,这个好看。 画外音介绍,自六月下旬响应公安部号召展开打黑除恶专项斗争以来,短短
一个多月时间,成效斐然,我省各地社会秩序得到极大净化,人民群众安居乐业,
特别是省会城市平阳……母亲揭完包子出来时,主抓经济的副省长小康正在打黑
除恶通气大会上发表讲话,他从稿子里一次次地抬起头,用近乎高潮的腔调说:
「深入开展打黑除恶专项斗争,是人民群众的迫切呼声,是我省平安建设的现实
需要,是党中央的『规定动作』!我们一定要高举……」我觉得他有些声嘶力竭,
喝口水或许会对嗓子好一点。小康现在的头衔是打黑小组副组长,大脑门在闪光
灯下亮得厉害。 「长得可真像康XX. 」我冲母亲笑了笑。如你所知,康XX是尚存活着的我省
伟人。 「那可不得像他爹呀。」 「我就不大像我爸,我像我爸吗?」 「瞎说啥,」母亲捣我一下,在奶奶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哼中,她又说:「鼻
子、下巴跟你爸一模一样,眼和嘴像我,脸型嘛,我瞅瞅,像你小舅。」 我冲她吐了吐舌头,又操起了一个包子。 电视里画面一转,说起了扫黄,什么败坏公序良俗的毒瘤,屡禁不止。从发
廊、洗脚房、宾馆酒店到迪厅、洗浴中心、娱乐会所,甚至一些品牌星级酒店也
牵涉其中,向消费者提供色情服务。这话题有些尴尬,至少不适合一家人吃饭时
看,我捏起遥控器犹豫着要不要换个台,却又担心这么搞太过生硬。正是此时,
夜色下的「宏达大酒店」打眼前一闪而过。也不能说「一闪」,起码有个两三秒
吧。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子午路上的那家,不远的都市频道广播塔隐约可见。当
然,只是画面,口头上并没有提及。但既便如此,也足够令人惊讶。 ******************** 可能是真的死了心,蒋婶再也不到家里晃悠了。有次从娘家捎了几根玉米棒
过来,她也是放下东西没两句话就走,连口水都不喝。她问我咋一假期都不在家,
我说在平阳实习,她点点头,「哦」了一声。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甚至当这个发
酵般越发肥胖的女人以蹒跚的脚步扭向门廊时,我斜靠着沙发扶手,屁股都没挪
一下。据奶奶说,大刚快出来了,搭关系捞人没少花钱,娃也不小了,半人高,
老没爹可不是个事儿。 回平海没两天,牛秀琴电话就打了过来,我心里一紧,终究还是接了。 其实七月中旬这老姨就来过电话,我说人在平阳。是的,我以一种十分庆幸
的口吻告诉她,我很忙,回不去。我不知道我跟她之间是什么关系,异乎寻常的
关心,湿漉漉的口吻,这些总让我不寒而栗。果然,中间我随口问了问那个女经
理。她说那才是个浪蹄子呢,问我是不是有啥想法,看我挺老实,果然也不是个
东西。这话吓得我面红耳赤,没由来地无地自容了好一阵。好一会儿,我又小心
翼翼地问起她和李俊奇的关系,结果牛秀琴死不承认,警告我别瞎说。我说那跟
陈晨的事儿总是真的吧。她起初不予理睬,后来反问我是真的又咋了,「我咋看
你妈跟你也黏糊呢」。